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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謝謝。我希望我沒辜負你的恭維。 <br>
我還要補充一點。照我的理解,“傻瓜”一詞絕不是指先天的弱智,而是指后天的麻木。弱智常常并不妨礙弱智者向他們不公正的命運要求意義。可是對生命意義的麻木不問,卻可以使智力健全的生命僅僅成為一種生理現象,而不是精神過程。 <br>
M :這樣的人只是活著,無論怎樣活著只要活著就夠了,因此他們不會有煩惱得要去自殺的時候。可這又有什么不好呢?在煩惱和傻瓜之間,選擇后者說不定是更明智的呢。 <br>
S :也許是吧,所以我說那也不失為一種活著的辦法。 <br>
M :那你為什么不選擇這種辦法? <br>
S :我試過,但是沒成功。 <br>
M :在這點上咱倆倒是挺一樣。我也試過,可是不行。我老是想,與其那樣活著倒不如死了痛快。 <br>
S :亞當和夏娃吃了禁果,知道了善與惡,被逐出了伊甸園,再也回不去了。所謂“知道了善與惡”其實就是對生活有了價值判斷,對生命的意義有了要求,所以我們跟亞當夏娃一樣,也別想回去當傻瓜了。 <br>
《圣經》上說,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人類歷史從此開始。這說法真是妙極了。也就是說,從此開始他們才是人了,由此他們才有別于其它動物而成為人了。遺憾的是人們只注意到了這是痛苦的開始,而沒看到這才有了人生歡樂的可能。人們應該理解上帝的好意。把那個伊甸園稱為樂園實在荒唐,我相信那兒可能沒有痛苦,但沒有痛苦的地方肯定也沒有歡樂。所以我想,還是別回到伊甸園去當那漫長的傻瓜吧。 <br>
M :所以你選擇了第二個辦法? <br>
S :不如說是去尋找另外的辦法,因為第二個辦法不是現成的。但是,如果你相信死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如果你又不想去當那個漫長的傻瓜,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去找另外的辦法,你就準能找到它,你找到的就準是它。 <br>
M :玄了。我看你是不是越說越玄了?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吧,怎么會“過程就是目的”呢? <br>
S :比如說踢足球,全場九十分鐘常常才進一兩個球,有時候甚至是零比零,那么目的是什么呢?就是過程,在這九十分鐘的過程中證明和欣賞生命矯健、堅強、智慧和優美。其實要想多進球還不簡單嗎?只要越位不算犯規,大伙都上大門那兒等著去,要不干脆一開始就罰點球,保險進球多。可是那樣就沒意思了,沒有了過程,就沒有了趣味,沒有了快樂。在真正的球迷看來,過程比目的要緊。 <br>
不久前意大利的世界杯賽,由于時差關系,很多場球我們只能看錄相,那時勝敗已定,但球迷們都避免先知道結果,并向知道了結果的人發出警告:不許說!因為令他們著迷的是過程,他們要在前途未卜的過程中享受激情,享受驚險,享受渴望,享受悲歡。 <br>
我還知道一些更高明的球迷,甚至不怕知道結果;無論結果如何,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興致,只要那過程是充滿艱險和激情的,不管輝煌的還是悲壯的,他們依然會如醉如癡地沉入在美的享受之中。問他們:誰贏了?他們可能會告訴你,但也可能他們記不清了,不過他們肯定能告訴你最好的球隊是哪個,最好的球星是誰。如果他們告訴你得亞軍的那個隊實際上是最乏味的一個隊,你用不著吃驚,因為他們是以過程來做判斷的。 <br>
其實什么事都是這樣。小說是這樣,小說要是只寫最后誰死了誰還活著,那就像人口普查了,沒人愛看。科學怎么樣?如果沒有坎坷而歡欣的過程,人類想辦到什么就辦到了什么,人就差不多又要去當那個漫長的傻瓜了。生活也是,一場球賽九十分鐘,一場生活就算它九十年,區別無非時間的長短罷了。上帝給人們設置了很多障礙,為的是展開一個過程,于是才能有趣味有快樂。 <br>
M :照此說來,生活是無需乎目的了? <br>
S :不行,目的還非得有不可。如果都不想贏球,這場球還怎么踢下去呢?就像人活著沒有理想,人可往哪兒走呢?沒有了目的,過程一樣沒法展開。目的和理想的設置,我想,原就是為了引導出一個過程,我想,一個最最美好的理想或目的不如就讓它處在那個望眼欲穿的位置上吧,這樣才永遠都有個奔頭,創造著,欣賞著,樂此不疲。 <br>
M :但是你終于得到了什么呢?你總得能得到什么呀?總就是過程、過程、過程,總也達不到目的,你不覺得有點兒荒誕嗎? <br>
S :你得到了一個快樂的過程。就像一場球賽,你無論是輸了還是贏了,只要你看重的是過程,你滿懷激情地參與過程,生龍活虎不屈不撓地投入了過程,你在這過程的每一分鐘里就都是快樂的。我發現這是劃算的,勝負畢竟太短暫,過程卻很長久,你干嘛不去取得那長久的快樂呢? <br>
況且勝利常常與上帝的情緒有關,上帝要是決心不喜歡你(比如說讓你癱瘓了等等),你再怎么抗議也是白搭。但是,上帝神通再大也無法阻止你獲取過程的歡樂。所以不如把那沒有保證的勝利交給上帝去過癮,咱們只用那靠得住的過程來陶醉。 <br>
M :嗯,有道理。我發現你確實不是傻瓜。 <br>
S :多謝多謝,我很喜歡你經常發現這一點。 <br>
M :我有時候也這么想,真的,人最終究竟能得到什么呢?未知是無限的,人類的希望無窮無盡,于是認識就永遠沒有個完,永遠不會到達終點,一個階段的結束不過是又一個階段的開始。也許你說對了,人要是不能從過程中體味幸福和歡樂,生命就成了場荒誕的苦役,死神就一直具有誘惑力。 <br>
S :這么聰明的話,我希望你還是留給我說。我要說什么來著?哦,對了——所以過程就是目的。我想給你念一段一個殘疾朋友寫給我的話:“事實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過程。一個只想(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于你去創造精彩的過程。于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你立于目的的絕境卻實現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把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現在你說你是一個幸福的人你想你會說得多么自信,現在你對一切神靈鬼怪說謝謝你們給我的好運,你看看誰還能說不。” <br>
M :嗯,這個人很能說。 <br>
但是意義呢?價值呢?目的要是不重要,為什么還有高尚和卑下之分呢? <br>
S ;道德的最高尚的原則,我想,就是使最多的人最大程度地獲得自由、幸福、快樂的生命過程。只有更為高尚的目的才能引導出更為自由、更為幸福、更為快樂的過程。我看這兒用不著擔心。如果為了展開過程我們需要設置目的,那么為了展開更為自由、幸福、快樂的過程,我們明顯需要設置更為高尚的目的。你沒想到再表揚我兩句嗎? <br>
M :等你不止是說,而是去做的時候吧。 <br>
S :那我就聽不到了。 <br>
M :為什么? <br>
S :這件事在死之前是做不完的。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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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職業- 事業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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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如果生命是一條河,我想,事業相當于一條船。在河上漂泊,你總得有一條船。 <br>
A :你的這條船就是寫小說嘍? <br>
S :碰巧是這樣。迄今為止這條船對我還合適。當然我也寫別的,我也干些別的事。 <br>
A :活著就是為了事業嗎? <br>
S :正好相反。船是為了漂泊,漂泊不是為了船。事業是為了活著,是為了活得更有味道。 <br>
A :那你怎么理解,譬如:“一切為了事業”,“把生命獻給事業”這樣的話呢? <br>
S :我更相信這樣的事實,譬如:他的事業,給了他無比的快樂。為事業而奮斗,他感到莫大的幸福。在事業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實現了自己的價值。 <br>
A :有人說,活著就是奉獻。 <br>
S :這話不僅不美反而失實:而且細品很像是訴苦,像是抱屈,像是炫耀,仿佛從中受益的只是他人。這類少實事求是之心多嘩眾取寵之嫌的說道,不見得能保證長久的快樂。如果他注意到了自己從事業中享受了多少樂趣,也許能對“奉獻”一詞體會得更全面。如果他活著真的只有奉獻,我想那是對“按勞分配”原則的違背;如果奉獻是他自己選擇的幸福方式,那么他已經得到了豐厚的報償,他不會在喝彩與掌聲中眉飛色舞,而更可能在人們欽佩的目光下稍稍有一點慚愧。一種是,把事業視為自己的幸福,它不僅僅意味著心血的付出,它更意味著精神的收獲;另一種則把事業僅僅看作是付出,僅僅看作是為他人的利益而受苦受累——這意味著需要報答,可這希冀倘若落空呢,事業豈不成了一場折磨人的災難么? <br>
順便說一句,在信念的領域里可以不考慮經濟規律,但這絕不意味著按勞分配的原則應該廢棄。 <br>
A :你是怎么選擇了寫作這條路的呢?聽說你身體殘疾后,也曾一度想去死? <br>
S :不是一度,是幾度。這方面的事,在和M的談話中已經說過了。 <br>
后來我想再活一活試試,以觀后效。一個人,不管他曾經與死神的關系多么密切,如果現在他想活下去試試,他總得做些事,否則不勞而食你會覺得羞恥,否則精神無以安頓你會覺得時間漫長有如徒刑。必須得干些事。 <br>
我先到一個街道生產組找了個工作。那不是正式工作,干一天拿一塊錢,再無其它待遇;所得工資可以溫飽,關鍵是自力更生了,沒有活成個負數,這感覺讓人踏實。生產組是一間低矮破舊的老房,成員多是家庭婦女、老頭、老太太和殘疾人,每天在昏暗的光線里畫些美麗的圖案兼而嘻笑怒罵;那也是生活,如果你能體會,那樣的生活里也一樣飽含了深意。這感覺給人希望,生活從不輕易拋棄誰。老頭老太太們都對我好,他們沒有文化但有飽滿的人情味,這感覺讓人溫暖,讓人對生活多了信心。我自以為工作得努力,肯定對得起那份工作,這樣感覺比占了便宜要舒服。當然,我還不滿意,我想我說不定還能干些更有趣的事。人對快樂的要求沒有個夠,我以為這不是壞思想。 <br>
一開始我先自學了一年外語,但很快就發現既無資料可供我筆譯,也沒人要我去作口譯,外語這東西不用就忘,于是淺嘗輒止。現在外語的用處多了,可我也老了,學不徹底就該火化了,下輩子再學吧。后來又學畫彩蛋、畫仕女圖,雖第一批交貨即通過驗收,但畢竟不是興趣所在,便又半途而廢。那時周圍的人都在學數理化準備考大學,我動了七八回心,終于明白人家不肯錄取殘疾人,就沒去碰那個釘子。干什么呢?想了好久,想起我上學時作文一向有好分數,平時喜歡文學,心里又頗多感受,就試試寫作吧。 <br>
選擇一項事業(或者找一條能夠載渡精神的船)的時候,應該想起兵書上的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沒有誰是為了失敗而工作的,因為注定的失敗不能引導出一個如醉如癡的過程。所謂知己,就是要知道自己的興趣何在?自己的稟賦何在?如果你喜歡文學,可你偏偏不肯舍棄一個學化學的機會,且不說沒有興趣你的化學很難學好,即便你小有成就那也是你的悲劇。如果你是一個數學天才,比如說是一個潛在的陳景潤,可你對此昏然不知偏要去當一個寫小說的,結果多半不妙。所謂知彼,就是得知道客觀條件允許你干什么。如果你熱愛起足球的時候已經40多歲,你最好安心作一個球迷,千萬別學馬拉多納了。如果你羨慕三毛,你也有文學才能,但是你的雙腿一動都不能動,你就不要向往撒哈拉,你不如寫一寫自己心中的沙漠。我一貫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所長,倘能揚長避短誰都能有所作為;相反如果棄長取短,天才也能成為蠢才,不信讓陳景潤與托爾斯泰調換一下工作試試看。對事業的選擇,要根據“知己知彼”的原則,可別為“熱門”或時髦所左右。 <br>
然后還得需要點勇氣,需要冒一點風險,沒有什么辦法能保證你肯定有一條金光大道。我開始想寫作的時候,人們提醒我說,你哪兒都去不了不能深入生活,你憑什么能干這一行呢?我自己心里也打鼓。可是我忍不住地想寫。我有紙也有筆,還有好多想法,別人一天有24小時的生活,我一天也有24小時的生活,所有的生活一樣都有品味不盡的深意,我就偷偷地寫了一點,自己覺得還有希望,于是豁出去了,寫!如果你看不出你的選擇有什么不對頭,你得豁得出去,你得敢于試試,一條道走到黑或者不撞南墻不回頭。當然那時我已經在街道生活組掙著自己的飯錢了,我想我最不濟是個0,不會是個負數了。 <br>
A :幸好你沒撞南墻。 <br>
S :到現在為止,我看我還不需要回頭。 <br>
A :要是撞了呢?要是你撞著了南墻呢? <br>
S :要是你發現你確實不適合干某一行,你還得敢于回頭,及時回頭。這不丟人,事業不是為了撞南墻的,撞死在南墻下算不上勇敢。這方面你不行,你得相信在其它方面你未必都不行。 <br>
A :一開始你就相信,寫小說你肯定行嗎? <br>
S :我只是認為我不見得不行。我沒有把它當成一件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事來干。尋找也可以算一種事業。嘗試也是一個有價值的過程。鑒于我們的選擇無論多么科學多么慎重,我們仍有失敗的可能,所以我們還是得把注重點從目的移向過程。 <br>
A :你很幸運。 <br>
S :你是指我的殘疾? <br>
A :別起哄,我是說能把這些事想得明白,這也是一種幸運。 <br>
S :不起哄,也許正因為命運讓我有機會見識了絕境,這確實算得一種幸運。 <br>
A :你畢竟找到了你所感興趣的事業,并不是誰都有這樣的福氣。 <br>
S :可是誰都有業余時間。現在的工作分配還不可能都根據個人的興趣,可是掙完了飯錢還有不少時間,這些時間全憑個人高度。 <br>
A :你在事業上有過挫折嗎? <br>
S :我絕對認為我的智商適中。我好幾次都認為我得改行了,根據“知己各彼”的原則想了又想,還是沒改。我現在不大發愁寫什么,可怎么能寫得更好估計永遠都是一個問題。 <br>
A :事業上的挫折,難道不給你帶來苦惱嗎? <br>
S :當然。如果挫折不帶來苦惱,成功也就不帶來快樂了。 <br>
A :你怎么擺脫這樣的苦惱呢? <br>
S :一遍一遍地擺脫,沒完沒了地擺脫。一次一次地相信:船不是目的,河也不是,目的是誠心誠意盡心盡力地漂泊。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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