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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楊柏雜陳的樹林之中,在一座古祭壇的旁邊。我是那兒的常客。那是個讀書和享受清靜的好處所。兩個孩子從四周的昏暗里跑來——我不曾注意到他們確切是從哪兒跑來的,跑進燈光里,蹦跳著跑進那片明亮的圓區,沖著一棵大樹喊;老槐樹爺爺!老槐樹爺爺!不知他們在玩一個什么游戲。我說:錯啦,那不是槐樹,是柏樹。噢,是柏樹呀,他們說,回頭看看我,便又仰起臉來看那棵柏樹。所有的樹冠都密密地融在暗黑的夜空里;但他們還是看出來了,問我:怎么它沒有葉子?怎么別的樹有葉子,怎么這棵樹沒有葉子呢?我告訴他們那是棵死樹:對,死了,這棵樹已經死了。噢,他們想了一會兒,可它什么時候死的呢?什么時候我也不知道,看樣子它早就死了。它是怎么死的呢?男孩兒對女孩兒說:我告訴你讓我告訴你!有一個人,他端了一盆熱水,他走到這兒,嘩——,得……男孩兒看看我,看見我在笑,連忙又說:不對不對,是,是有一個人,他走到這兒,他拿了一個東西,刨哇刨哇刨哇,咔!得……女孩兒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男孩兒,認真地等待著;怎么了?男孩略一遲疑,緊跟著扭起臉來問我:它到底怎么死的呢?他的謙遜和自信都令我感動,他既不為自己的無知所羞愧,也不為剛才的胡猜亂想而尷尬,仿佛這都是理所當然的。無知和猜想都是理所當然的。兩個孩子依然以發問的目光望著我。我說:可能是因為它生了病。男孩兒說:可它到底怎么死的呢?我說;也可能是因為它太老了。男孩兒還是說:可它到底怎么死的呢?我說:具體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兒不問了,望著那棵老柏樹意猶未盡。 <br>
現在我有點懂了,他實際是要問,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變成死了呢?這中間的分界是怎么搞的,是什么?死是什么?什么狀態,或者什么感覺? <br>
就是當時聽懂了他的意思我也無法回答他。我現在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對于這件事我(我想還有我們)就跟那兩個孩子一樣,不知道。我們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們所能做的一點也不比那兩個孩子所做得多——無非胡猜亂想而已。這話聽起來就像是說:我們并不知道我們最終要去哪兒,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br>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早晨聽收音機里說,北京今年旱情嚴重,從7 月到現在,是歷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水,正在到處引起恐慌。 <br>
我逐年養成了習慣,早晨一邊穿衣起床一邊聽廣播。然后,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里,若是沒人來,我就坐在這兒,讀書,想事,命運還要我寫一種叫作小說的東西。仿佛只是寫了幾篇小說,時間便過去了幾十年。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已經沒有了。那天那個女孩兒竟然叫我老爺爺,還是那個男孩兒畢竟大著幾歲,說,是伯伯不是爺爺;我松了一口氣。我差不多要感謝他了。人是怎樣長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當有人管你叫爺爺的時候你作何感想?太陽從這邊走到那邊。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見一群鴿子,落在鄰居家的屋頂上咕咕地叫,或在遠遠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飛。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話你會以為幾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飛著,叫著,活著,一直就是這樣,一直都是它們,永遠都是那一群看不出什么不同;可事實上它們已經生死相繼了幾十次。生死相繼了數萬年。“事實”,這兩個字究竟是要表達什么? <br>
那女孩兒問我:你看的什么書?(“老爺爺你看的什么書?” <br>
“不對,不是爺爺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么書?”)我翻給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沒有圖畫。沒有。字書,她說,語氣像是在提醒我。對,字書。它說什么?不,你還不懂。你這樣的年齡不應該懂。那是一本寫給老人的書。 <br>
那是一個老人寫下的書: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燒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燼/塵灰懸在空中/標志著這是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 <br>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動的不單是死亡與結束,更是生存與開始。沒法證明絕對的虛無是存在的,不是嗎?沒法證明絕對的無可以有,況且這不是人的智力的過錯。那么,在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必有其他的故事開始了,開始著,展開著。絕對的虛無片刻也不能存在的。那兩個孩子的故事已經開始了,或者正在開始,正在展開。也許就從那個偶然的游戲開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樹為開始,借意猶未盡來展開。但無論如何,必有一天他們的故事也要結束,那時候他們也會真正看見孩子,并感受結束和開始的神秘,那時候,在某一處書架或書桌上,在床頭,在地球的這面或那面,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方,仍然安靜而狂熱地躺著一本書。那個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寫的書。在秋雨敲著鐵皮棚頂的時節,在風雪旋卷過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記了今天要干什么,或在一個慵懶的午睡之后聽見隱約的琴聲,或在寂寥的晚上獨自喝著酒,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鐘晝夜輪回,它隨時可能被翻開被合起,作為結束和開始,成為諸多無法預見的生命早已被預見的迷茫。那個智慧的老人他說: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那個從童年走過來的老人,他說:如果你到這里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里出發,/那都是一樣/…………/激怒的靈魂從錯誤走向錯誤/除非得到煉火的匡救,因為像一個舞蹈家/你必然要隨著節拍向那兒“跳去”。這個老人,他一向年輕。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他說:是愛。這個預言者,在他這樣寫的時候他看見了什么?在他這樣寫的時候我的父母還在童年,北京古老的城墻還在,在那老城的邊緣,在荒蕪的祭壇近旁,這棵老柏樹還活著;是不是在這老樹的夢中早就有了那個夜晚和那兩個孩子?或者它聽見了來自遠方的預言,于是它坦然赴死,為一個重演的游戲預備下一個必要的開端?那個來自遠方的預言:在編織非人力所能解脫的/無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后面。/我們只是活著,只是嘆息/不是讓這樣的火就是讓那樣的火耗去我們的生命……這預言,總在應驗。世世代代這預言總在應驗總在應驗。一輪又一輪這個過程總在重演。 <br>
我生于1951年1 月4 日。這是一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傳說。是我從奶奶那兒,從母親和父親那兒,聽來的一個傳說。 <br>
奶奶說:生你的那天下著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沒見過那么大的雪。 <br>
母親說:你生下來可真瘦,護士抱給我看,哪來的這么個小東西一層黑皮包著骨頭?你是從哪兒來的?生你的時候天快亮了,窗戶發白了。 <br>
父親便翻開日歷,教給我:這是年。這是月。這是日。這一天,對啦,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br>
不過,他們要是記錯了呢?那實際就是一個謠言。1951年1 月4 日。對我來說那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來聽到的一個傳說,或是一個謠言。“在還沒有你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存在了很久”,這不過是在有了我的時候我所聽到的一個傳說。 <br>
“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要存在很久”,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種猜想。 <br>
那么真實是什么呢?真實?究竟是什么?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那紛紛壇壇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如煙如塵而已。如歌如夢而已。我只能給你講一講它給我的印象,如同一個傳說,或者一個謠言。 <br>
往事,過去的生活,分為兩種。一種是未被意識到的,它們都已無影無蹤,甚至談論它們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種被意識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來成為意義的載體。這是不是說僅僅這部分過去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識改造過的,它們只是作為意義的載體才是真實的,而意義乃是現在的賦予。那么我們真實地占有現在嗎?如果占有,是多久?一分鐘?一秒鐘?百分之一秒抑或萬分之一秒?這樣下去“現在”豈不是要趨于零了?也許,“現在”僅僅是我們意識到一種意義所必要的時間?但是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識到就已成為過去,意義一旦成為意義便已走向未來。現在是趨于零的,現在若不與過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滅,便是虛空。那么未來呢?未來是真實的嗎?噢是的,未來的真實在于它是未來,在于它的不曾到來,在于它僅僅是一個夢。過去在走向未來,意義追隨著夢想,在意義與夢想之間,在它們的重疊之處就是現在。我們本不占有現在,我們在占有意義和夢想的時候碰巧占有了現在。我們本沒有現在,我們受了一個遠古命令的驅動,受了一種未來夢境的召喚,于是在途中,于是在現在。 <br>
寫作究竟是為什么呢?多少年來我一直沒能把這件事想明白。也許寫作從來就只是一種機會吧?是上帝給我們的一個機會,使我們能夠從真實的苦役中解脫出來,重返夢境。 <br>
我走在樹林里,那兩個孩子已經回家。整整那個秋天,整整那個秋天的每個夜晚,我都在那片樹林里踽踽獨行。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幽暗與幽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幽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的印象。落葉抑或印象,從幽暗中飄轉進明亮,從明亮中逃遁進幽暗。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那憑空的風,來也空空去也空空,只在脫落下或旋卷起斑斕的印象之時,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br>
重返夢境,重返夢境。真實是你我都不知道的一種事,生命經由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得以顯現。在這夢中我想:我是什么? <br>
(有一個著名的悖論:下面這句話是對的 <br>
上面這句話是錯的) <br>
于是我夢見另一個毫不遜色的悖論: <br>
我不過是我的夢境的一部分 <br>
而我的全部夢境才是我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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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忘二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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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作為畫家,Z 的生命應該開始于他9歲時的一天下午,近似于我所經歷過的那樣一個冬天的下午。開始于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鳥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儀態瀟灑。開始于融雪的時節,一個寒冷的周末。開始于一間寬綽得甚至有些空曠的屋子,太陽透過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墻根彎上去豎起來,墻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淺藍,陽光在那兒變成空蒙的綠色,然后在即將消失的剎那變成淡淡的紫紅。一切都開始于他此生此世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一個也是9 歲的女人。 <br>
那是一座我們不曾進過的樓房。30多年前,那還是一種平民家的孩子所無從想象的房子。在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積雪在路邊收縮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閑自得,空氣新鮮,空氣清冽刺骨,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獨自一人,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兩手揣在袖筒里,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揣進袖筒里,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仍是綿延不斷的窄巷和老房,懷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兒,正要懷疑正在懷疑,豁然入目一座橘黃色的樓房那就是它,不高,但很大,燦爛如同一縷晚晴的夕陽。一座美麗而出乎意料的房子,9 歲那年我幾乎迷失其中。我以為進了樓門就會找到一條筆直的甬道,就能看見排列兩側的所有房間,但是不,這里甬道出沒曲回,廳室琳瑯迷布,空間傲慢而奇異地分割。 <br>
我從未見過那么多的門,所到之處都是關閉著的門,有時候四周都是門有七八個門有數不清的門,門上也沒有窗,我好像走進那個殘酷的游戲中去了。(來呀試一試,看看哪個門里是美女哪個門里是猛虎)拉開一個門,里面全是衣服,一排排一層層全是男人的領帶和大衣,全是女人的長裙和皮鞋,淡淡的樟腦味。推開一個門,在透明的帷幔后面有一張床,以為是床但不是,幽暗中旋起一股微香,是一只紫紅色的浴盆。再推開一個門,里面有一只貓有一萬本書,一只酣睡的貓,和一萬本排列井然的書。另一個門里又有三個門,有一道淡薄而明亮的光線,有一盆又安靜又熱烈的花。花旁的門里傳出緩緩的鋼琴聲,敲了敲,沒人應,推一推,開了,好大的地方!在一座座沙發的那面,在平坦寬闊的地毯那面,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端坐的背影,問她,她什么也不回答,她什么也沒聽見,她只側了一下頭,散開的長發和散開的琴聲遮住了她的臉。不敢再問,撤步出來,驚惶很久迷惑很久,尷尬地站在門旁不知所措,便永遠都記住了那個地方。畫家Z 必定也記住了那樣一個地方,并在未來把那些門那些窗那些平滑的墻壁那只悠閑的貓和那盆純潔的花,隨意顛倒扭曲交錯地展示在他的畫布上,就像那琴聲的自在與陌生。(那是他畫了上百幅之后仍然不能滿意的一幅。幾十年后我將看到它,并將因此回想起他和我都可能有的一種經歷……)如果連出去的門也找不到了,如果又已經9 歲又已經不能哭,我只好沿著曲折的雨道走,推開一座座關閉的門我要回家。總能聽見那隱約的鋼琴曲,走出一道又一道門,我要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門忘記了要找的女孩,一心只要回家。最后走進了那間屋子;最后仿佛也走進過那間屋子。 <br>
Z9歲時走進了那間屋子,看見了那根大鳥的羽毛。逆光的窗榻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凌的光芒。沒有人,其他什么都沒有,唯那只插了一根羽毛的瓷瓶,以及安放了那瓷瓶的原木色的方臺。這可能僅僅是Z 多年之后的印象。經歷了歲月的剝蝕,那印象已不斷地有所改變。在畫家Z 不知所終的一生中,將無數次試圖把那早年的印象畫下來,那時他才會發現要把握住那一瞬間的感覺是多么渺茫。沒有人,唯獨這一個房門敞開著,隱隱的琴聲不住地傳來,他走進去,以一支夢幻曲般的節奏。除了那個方臺那個瓷瓶那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什么也沒有,屋里寬敞而顯空曠,他走進去,以一個孩子天賦的神秘像似辨認出了什么。或許這就是命運的指引,所有的房門都關著唯此一扇悠悠地敞開著,Z 以一個畫家命定的敏覺,發現了滿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麗孤傲的羽毛。它在窗旁的暗影里,潔白無比,又大又長,上端堅挺峭聳,末端柔軟飄逸,安閑卻又動蕩。遲早都要到來的藝術家的激動引領著Z ,慢慢走近或是瞬間就站在了它的近旁,如同久別,如同團聚,如同前世之緣,與它默然相對,忘記了是在哪兒,忘記了回家,忘記了膽怯,呆呆地望著那羽毛,望著它,果愣著,一時間孤獨得到了贊美,憂郁得到了尊崇,一個蘊藏久遠的旋律終于有了節拍,仿佛一切都被它的存在湮滅了,一切都黯然失色無足輕重,唯那羽毛的絲絲縷縷在優美而高貴地輕舒漫卷揮灑飄揚,并將永遠在他的生命中喧囂騷動。 <br>
倘若到此為止,O 說過,結果可能會大不一樣。 <br>
O 在最后的兩年里學會了抽煙。煙霧在她面前飄搖,使我看不清她的臉。 <br>
就像那個絕妙的游戲,O 說,你推開了這個門而沒有推開那門,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走進去,結果就會不一樣。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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