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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層了,傍晚的秋風有些緊了,要是今天夜里一場大風,明天樹葉就會掉落大半。這時落日的光芒幾乎是平射過來,我看見墻外那男人一只手遮在眉額上專注地朝樹林里張望,還是他剛才所希望的那個方向,就是日落的方向。在那個方向,我看見樹林里露出兩條交叉的路,在有陽光的地方灰白的路面有些耀眼,一條東西走向,一條南北走向。我看見東西走向的那條路的遠端(即西端)有一個市郊班車的站牌。我看見這時正有一趟班車開到,一些人從車上下來。墻外的男人正是朝那兒望著,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人。看樣子他像是在等候什么人。然后車開走了,那些人散開各奔東西。大概都是來上墳的人,有的手里拿著鮮花。他的手慢慢放下來,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一邊點煙一邊開始來回走動,但這時他好像又發現了什么,抬起手搭在眉額上再朝那邊望:有一個女人向這邊走來。大概那女人剛才走差了路,現在返身朝這邊來。雪白的風衣分外醒目,在樹林中時隱時現。男人的頭緩緩轉動,視線一直追隨著那個女人。可是那女人又停住了腳步,東張西望一陣折身向北去了,白色的風衣隱沒在北面的樹林里。男人這才開始抽煙。沒問題,他肯定是在等什么人。在等誰呢?在等一個女人?喔嗬原來是這樣,他在等另一個女人,他們約好了在樹林東邊的這座空樓下見面。“那樓是白色的,有一道青磚圍墻。下了車往東,穿過一片樹林穿過一片墓地。” <br>
“一片墳地?” <br>
“對,我在那兒等你。” <br>
可能是在一條小街的街口;可能是在他們都忙著要去上班的時候;可能馬路上已是車流人潮一片歡騰;也可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數,城市還在淡淡的藍色之中。 <br>
“你說什么,旁邊是一片墳地?” <br>
“沒事沒事,一點都不可怕。” <br>
可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晚上,在她的宿舍附近的車站上,在他們上次分手的時候。天空很暗,將要下雨,風一陣陣地迅猛,潮氣在黑夜中漫延。也許是在雨后,闃無行人,濕漉漉的街道燈光輝映,像一條慶典之后依然盛裝的河流。 <br>
“真的,不可怕。一片優美的墓地。” <br>
“往東?遠嗎?” <br>
“不,不遠,你一下車就會看見它,那樓很高。” <br>
也許是已近午夜,在一家夜餐店幽暗的角落里,街上偶爾有夜行者孤獨的口哨聲,小店就要打烊…… <br>
“那樓有二十一層,白色的。” <br>
“青磚的院墻?” <br>
“對,我在那兒等你。” <br>
但是,墻里面這個女人呢?她是誰?她來干什么?也許她和墻外那個男人毫無關系?真的毫無關系嗎?她坐在大樹下一聲不響,她坐在大樹的后面,仔細注意會看出:她、那棵大樹、和那扇小門恰呈一條直線,從那扇小門的縫隙間正好不能看到她。為什么要這樣?男人看不到她,可她卻能夠聽見墻外的一切動靜。再說,男人為什么不到車站去等他的朋友?為什么一定要躲在這兒費勁地張望?“順其自然”,女人是這樣說的。要是她的丈夫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要是她發現了這件事,她能怎樣呢?痛苦,是的,她會痛苦,她會哭,會吵,會鬧,但終于又能怎樣呢?“沒有的事,沒有,”男人說,“根本就沒有那回事。”可他這樣說了之后,她知道他仍在與那個女人約會,又怎么辦?“不!不!”她還會哭還會喊,“不,這不行!不行……”“你怎么這么庸俗?”男人說,“你怎么這么狹隘?”男人說,“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她不過是一個朋友,一個很普通的朋友。”可是,他與這個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比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多,他與這個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有說有笑無比興奮,而跟她在一起卻是活越來越少,越來越沉悶,她能怎么辦呢?“為了孩子。”她對他說。她不想再吵,也沒力氣再哭,她說:“你不想我,可你得想想我們的孩子。”“好吧好吧,”男人說,“你既然一定要這樣想,我可以不再與她來往。”可他這樣說過之后卻背著她繼續與那個女人來往,要是這樣,她還有什么辦法呢?她可以去告他,她還可以鬧得四鄰皆知滿城風雨,她可以走可以離開他,但是她愛他,愛是和死一樣說不清楚的事,她不愿損害他,也不愿離開他,怎么辦?這個癡迷的女人,她跟蹤著他來了,她看見他在墻外走來走去焦急地等候著他那個普通的朋友。她悄悄繞到這座空樓的另一面,走過小橋走進大門,走到這棵大梧桐樹下,聽了一會兒,聽見男人還在墻外,她不想讓他發現,便躲在梧桐樹粗大的樹身后面。她在想自己到底想來干什么?也許向那個女人表明她的存在?也許當面跟那個女人談談?也許當場揭穿男人的謊言?但這又都有什么用呢?這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他已經不再愛你,如果他是如此渴盼著另一個女人,你對他還能有什么指望呢?只好順其自然,隨他去吧,只有隨他去了。“順其自然”,她這樣說的時候心中真像是一片墓地,她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走來,根本不記得有人向她問過什么。太陽完全落到樹林后面去了,晚風一陣陣地沉重,巨大的梧桐樹下變得昏暗寂寥,那些飄搖跳動過的樹影和光點就像是以往,就像是昨天,不知不覺中悄然而逝;當然明天它們還會在此處重演。走吧,去哪兒?回家去吧,家是什么?就這么呆著?呆到什么時候?無所謂?隨便?也好也好,順其自然。我可是得走了,我還有十幾層樓要爬。 <br>
我的房子果然不壞,兩室一廳,大的一間將近十六平米,長五米,寬三米一七,小的一間長五米,寬二米四,整十二平米。像我這樣一個單身漢有這樣一套住房,是個奇跡。廳七平米,廚房差不多五平米,總歸我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很夠了。廁所居然是和洗漱間分開的,這出乎我的意料。壁柜很大,睡得下一個人。陽臺呢?一米二乘二米一,是多少?從陽臺上可以俯瞰那片樹林。高深莫測的秋空下,樹林正是五彩斑斕,楓葉已經紅了,銀杏全部金黃,松柏樹綠得發黑,一座座白色的墓碑點綴其間。我想,將來我要不要一塊墓碑呢?如果要立在哪兒?上面要不要刻些字?刻什么字?在很長的一段年月里,我的墳前會時常有一些人走來,在雨天,在風天,在雪天,在晴朗的B子里,他們走過我的墳前,念一遍碑上的字然后又走開,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他們會不會想一想墳中埋的是什么人,這個人都有過怎樣的經歷?他們會不會想到,墳中的這個人也曾經設想過他們的到來?可能有幾個注定要從我的墳前走過的人現在已經出生了他們正在朝我的墓碑走來,當然在這之前他們還有很多路要走,還有很多事要依次發生,無法預測他們會經由哪條路走來,因為我現在還沒死,一切時間地點都還無法確定,但這樣的事必定要發生,一個必定要走過我的墳前的人已經啟程了,他這會兒可能在非洲,也可能就在我視野所及的地方。我這樣想著,忽然看見樹林里有一個孩子。 <br>
那是一個嬰兒,只有在二十一層上才可以看到他。他躺在一座墓碑的后面,躺在淡淡的夕陽的紅光中,在他的身旁有一輛嬰兒車,車里有一些五彩繽紛的玩具,他裹在粉紅色的毛毯里只露出一張小臉。他睡得很熟很安靜,看樣子沒有什么能打擾他。他是誰?是誰家的孩子?大人呢?他的父母到哪兒去了?怎么這么久還不回來?周圍沒有人,我站在二十一層上看得很清楚,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孩子為什么不睡在車里,為什么睡在草地上?天哪!我懂了:棄嬰!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墻外的那個男人!和墻里的那個女人!那男人原來一直是望著他的孩子,他在墻外走來走去遠遠地望著他的孩子,也望著那個車站,看看有誰來把他的孩子抱走。他不得不丟棄他的孩子,但他不放心,他要親眼看看把孩子抱走的人是什么人。這是為什么,年輕的父親?還有墻里的母親,為什么要這樣?母親不忍心看這一幕,她躲開了,她走進那扇小門,連站的力氣也沒有了,坐在大樹下如同坐在一個惡夢中,她在聽孩子哭沒哭,她在想給孩子帶的玩具夠不夠,她在聽著遠處樹林里的動靜,她在想這孩子注定的命運是什么。是呀,她剛才看我時的目光多么驚惶,她沒料到會有人從南面的大門走來。“順其自然”,她說這話的語氣多么絕望。也許我這人看起來還像善良,但我并沒有向那扇小門去,她又不能告訴我“到樹林里去,謝謝你了,替我們養大那個孩子”,她無可奈何地想: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天色越來越暗了,那個孩子還在做著香甜的夢。他會做夢了嗎?他能夢見什么?不不!不能這樣!我想,無論發生了什么事也不應這樣。我下樓。我的心臟多少有點毛病,但下樓無論如何比上樓要好對付一些。十四層歇一歇,七層再歇一歇,到了樓下我覺得心臟除了跳得更活潑一點之外沒有別的變化。 <br>
女人還在那里,兩手放在膝蓋上掌心朝天,閉目坐在大梧桐樹下,一動不動。我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她似毫無覺察。我想男人還是去找男人談談吧。我走到那扇小門前,推了一下沒推開,再拉一下,也沒拉開,原來這門是鎖著的從外面上了一把大鎖。奇怪,那么這女人是怎么進來的呢?我的大腦和我的心臟一樣,都不算很好,想了一會兒我才想起自己是怎么進來的。我跑向南面的大門我想繞到樓的西面去,最好先到樹林里看看那個孩子,天晚了又涼了,孩子別病了,然后我要去與年輕的父親先談一談,要是可能再與孩子的母親也談談。“你們這是干什么,干什么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沒結過婚?沒結過就趕快去結,來得及。”“千萬不要這樣,你們倆當初的膽子不算小,現在怕什么?”“什么也甭怕,讓別人說去,‘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這是一個大人物說的不會錯。”“你們看看,這孩子有多好,有多么乖,私生子都聰明將來也做得大人物,大人物是不應該扔在墳地里的。”但是,但是!南面的大門前是一條河,我幾乎把它忘記了。這河是緊貼著青磚的院墻流的,在院墻與河之間沒有距離,通過小橋只能走到南岸根本無法繞到院墻西面去。我過了小橋,往西走了很久,沒找到能過河的地方。我又順著河岸往東走,走了很久,仍然沒有能過河的地方。這又是怎么回事?那院墻挺高,別說是女人,就是那男人也很難跳過去。我繼續往前走,我想總得有能過河的地方。又走了很久,暮色已經濃重,仍不見有能過河的地方。我想,能過河的地方大概還是在西邊,就再往回走。走了一會兒我碰見了一個女人,我說:“請問,哪兒可以過河?”“過河?”她東西張望了一下。這時我看出她就是剛才坐在大梧桐樹下的女人。 <br>
“往西,約五百米左右有座大橋。”她說。 <br>
我說:“你到哪兒去?” <br>
她滿腹狐疑地看我好一會兒,“回家呀!” <br>
“那,他呢?” <br>
“誰?” <br>
“墻外的那個男人是誰?” <br>
“男人?廢話!你要干什么?” <br>
“好吧不提這個。”我說,“那么孩子呢?” <br>
“孩子?什么孩子?” <br>
“在西邊的樹林里的那個孩子!” <br>
她笑了,“你沒病吧?”說罷轉身要走。 <br>
“那兒有一個被丟棄的孩子!聽我說,不管怎樣天這么晚了我們得先去把孩子抱回家!你再說一遍,橋在哪兒?” <br>
事實證明我的心臟還不錯,我一路小跑到了那片樹林里,心臟還在正常地工作著。我找到了那塊墓碑,我敢保證就是那塊,我發誓我沒看錯我不會認錯。但墓碑前什么也沒有,沒有孩子,也沒有嬰兒車。我趕緊去看那個男人,他還在西墻外,他正在整理一堆畫具,畫筆呀,畫箱呀,顏料呀,瓶瓶罐罐一大堆攤開在墻根下;一幅題為“林間墓地”的畫作已經完成,立在一旁。我走近問他:“你沒看見樹林里有個孩子嗎?”“孩子?什么樣?有多大?”“很小,也就是一兩個月吧。”“好家伙你可真行,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把他弄丟呢,他自己又不會跑?”我們倆一齊朝樹林里望。我順著青磚的圍墻從南到北從北到南來來回回走了幾趟,看不見,從這兒完全看不見那塊墓碑。這時候那個女人也來了,我對他們描述了一下我剛才看到的情景,我對他們說:“請你們相信,我身上最好用的器官就是眼睛了。”我對他們說:“真的,你們別這樣盯著我看好像我有什么不正常似的。”我對他們說:“要是咱們處長了,你們就會堅信,我是所有正常人中的一個。” <br>
我說:“你們愿意跟我一塊再到那兒去看看嗎?” <br>
男人說:“我不懷疑您的誠實,但是您自己能證明您自己把周圍的環境都看全了嗎?對不起,我得回家了。” <br>
女人說:“好吧我陪您去看一下。”我看出她只是對我的情況不大放心。 <br>
我們走進樹林,走到那塊墓碑前。是的,沒有,什么也沒有。我在墓碑旁坐下,我說:“您回家吧,您不是要回家嗎?回去吧。”她在我身旁坐下。我說:“沒關系,您不用擔心我。我有點兒累了,想在這兒歇一會兒。”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脈搏。 <br>
我說:“也許畫家說對了,可能孩子的父母就在近旁。” <br>
她說:“但也許我們并沒錯,在我們去找那座橋的時候,孩子被人抱走了。” <br>
我說:“要不,咱們再到附近看看?” <br>
我們倆一塊走遍了整個樹林,走到天完全黑透了。 <br>
我說:“您想他會被什么人抱走呢?” <br>
她說:“我想是個好人抱走了,您說呢?” <br>
我說:“依您看那孩子命運怎樣?” <br>
她說:“順其自然。” <br>
這樣我們認識了。誰料到呢?兩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三年后她成了我兒子的母親。 <br>
<br>
一九九0年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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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視界編輯整理</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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