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3l5.html
字號:
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這是個復雜的問題,且<br>
不去管它了罷。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br>
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并不就是母親<br>
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里來,年年月月我都要<br>
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br>
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么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br>
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br>
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br>
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br>
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么大。”我放下書,想,這么<br>
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br>
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br>
車轍的地萬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br>
<br>
<br>
三<br>
<br>
<br>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四季,當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br>
秋天是黃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樂器來對應四季,我想春天應該是<br>
小號,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要是以這<br>
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br>
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br>
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br>
物對應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br>
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揚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br>
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br>
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br>
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br>
空地上幾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臥病的季<br>
節,否則人們不易發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情人們應該在這個<br>
季節里失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br>
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并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里,<br>
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過霉的東西;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一;遍遍<br>
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并不發出的信。還可以用藝術形式對應四季,<br>
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詩,<br>
冬天是一群雕塑。以夢呢?以夢對應四季呢?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br>
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的<br>
一只孤零的煙斗。<br>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br>
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br>
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br>
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br>
<br>
<br>
四<br>
<br>
<br>
現在讓我想想,十五年中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人都是誰呢?好像只<br>
剩了我和一對老人。<br>
十五年前,這對老人還只能算是中年夫婦,我則貨真價實還是個<br>
青年。他們總是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們是從哪邊<br>
的園門進來,一般來說他們是逆時針繞這園子走。男人個子很高,肩<br>
寬腿長,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胯以上直至脖頸挺直不動;他的妻子攀<br>
了他一條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br>
女人個子卻矮,也不算漂亮,我無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br>
的名門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個嬌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觀望似總<br>
含著恐懼,她輕聲與丈夫談話,見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話頭。<br>
我有時因為他們而想起冉阿讓與柯賽特,但這想法并不鞏固,他們一<br>
望即知是老夫老妻。兩個人的穿著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時代的演進,<br>
他們的服飾又可以稱為古樸了。他們和我一樣,到這園子里來幾乎是<br>
風雨無阻,不過他們比我守時。我什么時間都可能來,他們則一定是<br>
在暮色初臨的時候。刮風時他們穿了米色風衣,下雨時他們打了黑色<br>
的雨傘,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們<br>
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們只喜歡這三種顏色。他們逆時針<br>
繞這園子一周,然后離去。<br>
他們走過我身旁時只有男人的腳步響,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br>
身上跟著漂移。我相信他們一定對我有印象,但是我們沒有說過話,<br>
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們或許注意到一個小<br>
伙子進入了中年,我則看著一對令人羨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成了兩個<br>
老人。<br>
曾有過一個熱愛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這園中來,來唱<br>
歌,唱了好多年,后來不見了。他的年紀與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來,<br>
唱半小時或整整唱一個上午,估計在另外的時間里他還得上班。我們<br>
經常在祭壇東側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東南角的高墻下去唱歌,<br>
他一定猜想我去東北角的樹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幾口煙,<br>
便聽見他謹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復復唱那么幾首歌。文化革命沒<br>
過去的時侯,他唱“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我老<br>
也記不住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貨郎與小姐》中那首最為流傳<br>
的詠嘆調。“賣布——賣布嘞,賣布——賣布嘞!”我記得這開頭的<br>
一句他唱得很有聲勢,在早晨清澈的空氣中,貨郎跑遍園中的每一個<br>
角落去恭維小姐。<br>
“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氣,我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br>
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讓貨郎的激情稍減。依我聽來,他的技術不算精<br>
到,在關鍵的地方常出差錯,但他的嗓子是相當不壞的,而且唱一個<br>
上午也聽不出一點疲憊。太陽也不疲憊,把大樹的影子縮小成一團,<br>
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曬干在小路上,將近中午,我們又在祭壇東側相遇,<br>
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br>
我們都有結識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開口,于是互相注視一下終<br>
又都移開目光擦身而過;這樣的次數一多,便更不知如何開口了。終<br>
于有一天——一個絲毫沒有特點的日子,我們互相點了一下頭。他說<br>
“你好。”我說:“你好。”他說:“回去啦?”我說:“是,你呢?”<br>
他說:“我也該回去了。”我們都放慢腳步(其實我是放慢車速),<br>
想再多說幾句,但仍然是不知從何說起,這樣我們就都走過了對方,<br>
又都扭轉身子面向對方。<br>
他說:“那就再見吧。”我說:“好,再見。”便互相笑笑各走<br>
各的路了。但是我們沒有再見,那以后,園中再沒了他的歌聲,我才<br>
想到,那天他或許是有意與我道別的,也許他考上了哪家專業文文工<br>
團或歌舞團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樣,交了好運氣。<br>
還有一些人,我還能想起一些常到這園子里來的人。有一個老頭,<br>
算得一個真正的飲者;他在腰間掛一個扁瓷瓶,瓶里當然裝滿了酒,<br>
常來這園中消磨午后的時光。他在園中四處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會<br>
以為園中有好幾個這樣的老頭,等你看過了他卓爾不群的飲酒情狀,<br>
你就會相信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老頭。他的衣著過分隨便,走路的姿態<br>
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選定一處地方,一只腳踏在石凳上或土<br>
埂上或樹墩上,解下腰間的酒瓶,解酒瓶的當兒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br>
度視角內的景物細細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一大口酒入<br>
肚,把酒瓶搖一搖再掛向腰間,平心靜氣地想一會什么,便走下一個<br>
五六十米去。還有一個捕鳥的漢子,那歲月園中人少,鳥卻多,他在<br>
西北角的樹叢中拉一張網,鳥撞在上面,羽毛戧在網眼里便不能自拔。<br>
他單等一種過去很多面現在非常罕見的鳥,其它的鳥撞在網上他就把<br>
它們摘下來放掉,他說已經有好多年沒等到那種罕見的鳥,他說他再<br>
等一年看看到底還有沒有那種鳥,結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br>
在這園子里可以看見一個中年女工程師;早晨她從北向南穿過這園子<br>
去上班,傍晚她從南向北穿過這園子回家。事實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職<br>
業或者學歷,但我以為她必是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別樣的人很難有她<br>
那般的素樸并優雅。當她在園子穿行的時刻,四周的樹林也仿拂更加<br>
幽靜,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遠的琴聲,比如說是那曲《獻給艾麗絲》<br>
才好。我沒有見過她的丈夫,沒有見過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什么樣子,<br>
我想象過卻想象不出,后來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個男人最好不<br>
要出現。她走出北門回家去。<br>
我竟有點擔心,擔心她會落入廚房,不過,也許她在廚房里勞作<br>
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當然不能再是《獻給艾麗絲》,是個什么曲<br>
子呢?還有一個人,是我的朋友,他是個最有天賦的長跑家,但他被<br>
埋沒了。他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幾年牢,出來后好不容易找<br>
了個拉板車的工作,樣樣待遇都不能與別人平等,苦悶極了便練習長<br>
跑。那時他總來這園子里跑,我用手表為他計時。他每跑一圈向我招<br>
下手,我就記下一個時間。每次他要環繞這園子跑二十圈,大約兩萬<br>
米。他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的<br>
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第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br>
五名,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于是有了<br>
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三名的照片,<br>
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里掛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怨<br>
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里卻只掛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br>
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里只有一幅環城容群眾場面的<br>
照片。那些年我們倆常一起在這園子里呆到天黑,開懷痛罵,罵完沉<br>
默著回家,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現在他<br>
已經不跑了,年歲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參加環城賽,<br>
他以三十八歲之齡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紀錄,有一位專業隊的教練對<br>
他說:“我要是十年前發現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沒說,只<br>
在傍晚又來這園中找到我,把這事平靜地向我敘說一遍。不見他已有<br>
好幾年了,現在他和妻子和兒子住在很遠的地方。<br>
這些人現在都不到園子里來了,園子里差不多完全換了—批新人。<br>
十五年前的舊人,現在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時間,<br>
這老夫老妻中的一個也忽然不來,薄暮時分唯男人獨自來散步,步態<br>
也明顯遲緩了許多,我懸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幸好過<br>
了一個冬天那女人又來了,兩個人仍是逆時針繞著園子定,一長一短<br>
兩個身影恰似鐘表的兩支指針;女人的頭發白了許多,但依舊攀著丈<br>
夫的胳膊走得像個孩子。“攀”這個字用得不恰當了,或許可以用<br>
“攙”吧,不知有沒有兼具這兩個意思的字。<br>
<br>
<br>
五<br>
<br>
<br>
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前<br>
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到這園子里來就看見了她,那時她大約三歲,<br>
蹲在齋宮西邊的小路上撿樹上掉落的“小燈籠”。那兒有幾棵大梨樹,<br>
春天開一簇簇細小而稠密的黃花,花落了便結出無數如同三片葉子合<br>
抱的小燈籠,小燈籠先是綠色,繼爾轉白,再變黃,成熟了掉落得滿<br>
地都是。小燈籠精巧得令人愛惜,成年人也不免撿了一個還要撿一個。<br>
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說著話,一邊撿小燈籠;她的嗓音很好,不<br>
是她那個年齡所常有的那般尖細,而是很圓潤甚或是厚重,也許是因<br>
為那個下午園子里太安靜了。我奇怪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個人跑來這<br>
園子里?我問她住在哪兒?她隨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墻根一<br>
帶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壞人便<br>
對他的妹妹說:“我在這兒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蟲子。他<br>
捉到螳螂,螞蚱,知了和蜻蜒,來取悅他的妹妹。有那么兩三年,我<br>
經常在那幾棵大梨樹下見到他們,兄妹倆總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br>
洽,都漸漸長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我想他們都在學校<br>
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學的年齡,必是告別了孩提時光,沒有很多機<br>
會來這兒玩了。這事很正常,沒理由太擱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br>
在園中見到他們,肯定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br>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時隔多年,<br>
我竟發現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我搖著車到那幾棵<br>
大欒樹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當時我正為一篇小說<br>
的結尾所苦,既不知為什么要給它那樣一個結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br>
想讓它有那樣一個結尾,于是從家里跑出來,想依靠著園中的鎮靜,<br>
看看是否應該把那篇小說放棄。我剛剛把車停下,就見前面不遠處有<br>
幾個人在戲耍一個少女,作出怪樣子來嚇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攔截<br>
她,少女在幾棵大樹間驚惶地東跑西躲,卻不松手揪卷在懷里的裙裾,<br>
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br>
?? 快捷鍵說明
復制代碼
Ctrl + C
搜索代碼
Ctrl + F
全屏模式
F11
切換主題
Ctrl + Shift + D
顯示快捷鍵
?
增大字號
Ctrl + =
減小字號
Ctrl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