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來得特別早。我吃著她親手做的飯菜時，“愛情”這個字眼第一次從她嘴里說出，盡管仍帶幾分羞澀。她說她為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所感動。燕妮家有錢有勢，好些紈绔子弟追求她，而她卻選擇了貧窮而又名祿全無的馬克思。 <br>
　　“是共同的理想把他們聯在了一起，理想指引著愛情，愛情又增添了他們為理想而奮斗的力量。”我總結。 <br>
　　她同意，還特別翻出書上的一句話給我看。她不會拿他去換任何一位爵爺。 <br>
　　就這么，我們談起了愛情。小秀兒在她固有的一切美之外，又添進了開放的思想和熱烈的感情。我以為那是我的功勞，她也承認。那時的小秀兒啊，笑聲和歌聲是她的影子。我們朝夕相處，讀書，發議論，品評現時，回憶過去，憧憬未來……春天，萬物都在更新、生長、創造。 <br>
　　我總不能忘記，我們一起讀了魯迅的《傷逝》。我們為涓生和子君的結局而悲哀，為我們生在今天而慶幸，并且堅信了一條哲理：只有共同的理想和斗爭能使愛情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一旦沉入卿卿我我，為家庭的大地所束縛，愛情便要無聊，便要僵死。于是我們商定，我們要愛得不同凡響——革命而又浪漫。這就是我們為什么同去邊疆而又不在一起的原因。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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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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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外的寒風并不能吹去春天，并不能吹毀萌芽。柏拉圖式的愛情插上了書信的翅膀，三年，書信積成了捆，小秀兒說那是我們的鵲仙橋，我說那還會是我們的證婚人。 <br>
　　翻開那些書信，隨時可以找到馬克思、列寧、毛主席，可以找到曹雪芹、魯迅；可以找到巴爾扎克、車爾尼雪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還可以找到“九二0”，土壤，育種…… <br>
　　然而，命運到底有沒有呢？ <br>
　　爸爸解放了，我上了大學。如今我已無需說謊，是的，正是從后門。但那時我并沒有告訴小秀兒，為了我們共同的理想，為了小秀兒的愛。小秀兒絕對地相信我，那時她在信中竭盡嘻笑怒罵，她笑行賄是黑夜的偷兒，罵走后門是明火執杖的強盜；她為神志民的反戈而振奮，為張鐵生的得勢而憤怒；她為總理的艱苦樸素和謙恭下士所感動，為江青的附庸風雅和勃勃野心而驚詫。她是一炬燃著的火，而我卻已象一堆燒盡的灰。我每日只在English 的領域中思想，只為出國的前景所激勵，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后門的恩澤。我不愿說穿它，或者竟是不敢，為了小秀兒純真的愛和連接那愛的理想。我隨聲附和著她，欺騙著她，甚至躲閃著她。 <br>
　　慢慢的，小秀兒的信稀疏起來，信中透出了憂愁、彷徨和沮喪。記得她從兵團寫來的最后一封信是這樣結尾的：“……又一批人走了，當兵去了，回城去了，進歌舞團去了。進報社去了……都是靠了好爸爸的功勞。試驗田荒蕪了，農科站倒閉了，人心散了，各謀歸宿去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大海，這間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漸漸覺得模糊。” <br>
　　我接二連三地給她寫信，卻不見回音。大概是她終于發現了我的虛偽和欺騙。 <br>
　　一天，她忽然來了，從兵團回來了。然而那迷人的笑靨沒有了，歡快的歌聲沒有了，迸發的活力沒有了。小秀兒變得倦怠，愁苦。 <br>
　　當我們踏著香山落葉的時候，我膽怯地問她，還愛我不？她苦笑著點了點頭，說：“大家都一樣，何必怪你呢。” <br>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感到陌生，使我感到在我們之間隔了一道無形的墻。“小秀兒，你現在怎么想？”我問她。 <br>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在想命運是怎么一回事。” <br>
　　“怎么，你相信命運？！” <br>
　　“我也不知道……當然，我知道造物主是沒有的。” <br>
　　爬上了鬼見愁，夕陽已經沉在了腳下，飛鳥卿卿喳喳地歸巢。小秀兒忽然說：“你不覺得《紅樓夢》上那句話很現實么？” <br>
　　“哪句？” <br>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她又是那么苦笑。 <br>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心酸、心疼。“小秀兒，你也回來吧……”我建議，但那實際象是央告。 <br>
　　“怎么回來？” <br>
　　“把我們的關系向爸爸媽媽公開，然后讓爸爸想辦法把你轉回來。” <br>
　　她沉默了，但她心里一定在搏斗，我聽見她急促的呼吸，看見她起伏的胸脯。直到遠山漸漸模糊，她才說：“我媽也這么說，還說我的命比她好多了。”朦朧的月亮已經升起，她又說：“前幾天，我看了幾句詩‘一切都破滅了，唯有那純真的愛，象飛瀑長流，象青松不衰。’可那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呀，我心里特別矛盾……” <br>
　　“我們在一起，我們還要革命，還要攜手向前。”我說這話時，見她眼睛里又閃現了向往的光。 <br>
　　她大膽地靠緊我，含著淚水點了頭。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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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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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媽媽雖已常常向我提起婚姻問題，卻從來沒想到過小秀兒。 <br>
　　為了不同凡響，我也一直沒向她公開。但我知道媽媽是喜歡小秀兒的，我相信她準會同意。媽媽同意，爸爸準會幫忙。 <br>
　　然而，命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br>
　　偏偏這時，小秀兒的哥哥被抓起來了，罪名是參加了“反革命組織”，惡毒攻擊“中央首長”。不久，小秀兒的爸爸也被查出了問題，說他本來就是個壞分子，說不定還是個漏網地主。 <br>
　　“那不會是真的！難道你沒嘗過那些人的信口雌黃？！”我幾乎是在朝媽媽喊。 <br>
　　“我們最好還是，暫時少和他們來往吧。”媽媽還是這么說。 <br>
　　“不，這不可能！我愛小秀兒，我們已經確定了關系！” <br>
　　“什么？！”媽媽驚呆了。 <br>
　　“是的，還要請爸爸幫忙，把小秀兒轉回來……” <br>
　　媽媽考慮了許久，對我說：“爸爸和我雖是解放了，問題卻沒了結。尤其是因為爸爸當時說過一句‘江青是戲子’，他如果幫這個忙，會招來不可想象的后果。再說，你學外語，將來出國，出身和社會關系都是重要的……” <br>
　　“媽媽，你這是庸俗！是的，是庸俗！甚至是卑鄙！”我喊著，跳著，怒不可遏。 <br>
　　“大海！你愿意爸爸再被打倒，媽媽心臟病復發嗎？大海，我……” <br>
　　我把決心暫時藏起來。 <br>
　　為了學校里的事，我有幾天沒去找小秀兒，再去的時候，就感到一種異常的氣氛。小秀兒默默不語，阿姨忽然變得客氣，便是鄰居，也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開始，我以為那還是為了小秀兒的爸爸和哥哥。我安慰阿姨，沒想到阿姨卻哭著對我說：“你以后別來我家了，不要連累了你們。這些年沒少麻煩你家，尤其是小秀兒小時候那幾年，我們孤兒寡母，多虧你家。咱不能忘恩負義，做出沒良心的事來。” <br>
　　“阿姨，你說什么呀？！”我簡直發懵。阿姨出去了。 <br>
　　“阿姨這是怎么啦？”我問小秀兒。 <br>
　　小秀兒當時的樣子啊！我現在還常常在夢中見到。她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只有眼淚如泉水般地涌出，沿著蒼白的臉頰流淌。 <br>
　　“小秀兒！你怎么啦？！”我搖撼她。 <br>
　　許久，她才抹去淚水，說：“我們出去走走，我告訴你……” <br>
　　在小胡同昏黃的街燈下，她告訴我：“嬸嬸今天來了。” <br>
　　“是這樣，媽媽發昏了！我去找她！”我蹬上車要走。 <br>
　　小秀兒拉住我，不讓我去，并要我保證，要我發誓，不許跟媽媽吵。因為她答應了媽媽，不把這事告訴我。 <br>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管她，現在戀愛自由，婚姻自由！”我說。 <br>
　　“不！絕不！” <br>
　　“什么絕不？” <br>
　　“咱們斷絕來往吧，”小秀兒說。 <br>
　　“這不可能！！我們為什么要分開？！”我覺得恐怖。 <br>
　　小秀兒倒仿佛平靜了，她說：“我不愿意連累你和伯伯嬸嬸，我也不愿意作那種角色……” <br>
　　“哪種角色！小秀兒，這就是你的庸俗了！” <br>
　　“難道你才發現我的庸俗？”她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但馬上她就向我道歉，求我原諒。說一切都等以后再說，她明天就要回兵團。 <br>
　　“小秀兒，我一定想辦法把你轉回來！一定！”我喊。仿佛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條狹窄的胡同和昏黃的街燈，每在噩夢中，我都在把它們砸滅，把它們搗毀。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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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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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媽媽不同意，我更不能去作強盜，但我可以去作偷兒。然而，偷兒畢竟在鄉間容易得手，乾坤朗朗的城市里有警察。我的“中華”和“茅臺”并不能打動知青辦的心，反而招來了斥責。爸爸為此大發其火，說我比林育生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下去如何接革命的班。并得出結論：與媽媽的嬌慣有關，是階級敵人作祟。 <br>
　　我看透了，看透了世間的虛偽與滑稽……而我自己也包括在內。 <br>
　　偷兒無需再做了，小秀兒走了，再也沒來信，阿姨搬了家，并囑咐鄰居不告訴我新居所在。做得真徹底，一切可能向我泄露秘密的地方，都向我翻著白眼兒。 <br>
　　我和爸爸媽媽鬧翻了，也為了不讓那些舊景戳痛我的新傷，我再也沒回家，再也不去走那條狹窄的胡同，看那盞昏黃的街燈。 <br>
　　暑假，我回了一趟兵團。尚在兵團的人們都羨慕我的當時，祝福我的未來。他們告訴我，小秀兒已轉回北京去了。一個有辦法把她轉回去的人愛上了她，只是因為不久前阿姨忽然得了半身不遂，而反革命家屬自然不易享受“有一個子女在身邊”的革命待遇，小秀兒才同意了那門婚事兒。 <br>
　　回到北京不久，我收到了小秀兒一封沒留地址的信。信中說，她正準備和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人結婚；說她此生此世只在心底愛著一個人，就是我；還說她也漸漸感到自己是那么軟弱、庸俗、甚至卑鄙。她求我忘記她，愿我幸福…… <br>
　　信是這樣結尾的：“我相信了命運，當然不是因為我發現了造物主的確有，而是因為當我在數學界尋求安慰之際，懂得了有限的系數無論多大，在無限面前也等于零。世界上的矛盾和規律是無限的，而人們的認識永遠是有限的。” <br>
　　小秀兒如今怎樣了，我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向別人講起她。幾年來，我靠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來度日，來茍安，來麻醉。我愛好了做夢，在夢中能見到小秀兒，我要喚醒她的理想和激情，我要她恢復那屬于我的純潔愛。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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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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