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1l23.html
字號:
“真像煙!”他喊,高興極了。“煙你可畫不好,你弄不清它要怎么著,你得隨它去。”母親說著把一張白紙按進水里,白紙上印下了煙,絲絲縷縷……可不是么?你弄不清它要怎么著,他望著那縷飄搖著的輕煙出神。得隨它去。它太輕、大小、太弱了,可以改變它的命運的東西太多了。那些云強大得多,可還不也是一樣弄不清下一步將要碰上什么樣的氣流,將要怎樣地被撕扯開?都說,人更是強大得多,那么人呢?譬如說,有一個瘸腿的人,在一個風很大的夜晚,到處去找他的鴿子,在一顆小小的星球上的一座小小的城里。誰能擔保他準能找到他的鴿子呢?誰能保佑他的鴿子,不被這大風刮到一個他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呢?誰能說得清,他應該沿著哪條路去找呢?風卻是依然地刮,大照樣陰沉著,并不把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雖然這件事對他來說也許非常重要,是他的心血,他的感情,甚或他的生命…… <br>
在這種時候就抽抽煙吧。 <br>
月亮在云層中閃了一下,又立刻被遮住了。 <br>
他劃著了火兒。 <br>
“不行!不許你抽!”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真討厭,又抽!煙的位置比我還重要嗎?!” <br>
劃著的火兒被風吹滅了。他不覺朝幽暗的胡同深處望了望,并沒有那件白袖子的連衣裙或是那條淡藍色的小圍巾。往事像是一片溫暖的幻景,和這火一樣,被風吹滅了。罩攏著火的兩手中間只剩了一縷輕煙,也迅速被風刮散。他又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煙,看著那一點紅光上慢慢長出一層灰白的粉末,輕輕一彈,灰白的粉末掉了,紅光上立刻又長出一層。什么東西能長久呢?那聲音曾經離他很近很近,他還記得為了抽煙的事她沖他喊,氣得臉都發白。如今這聲音多么遠,多么虛幻。即使將來還能見到她,她也會為別的事忙得不可開交,顧不上他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不是因為累。他笑了笑,笑自己。也許只有這顆突突地跳著的心是真實的,能長久地總跟他在一起。跳著,在一起;不跳了,就一起離去。還有“點子”。 <br>
喔唷!他幾乎喊出了聲,急忙掐滅了煙。還不到十點鐘,肯定還不到十點鐘,他想,又往前走去。 <br>
“嘞兒——嘞兒——”他呼喚。不斷地呼喚著,往前走。 <br>
頭九天里所以沒有找到“點子”,就是因為不到十點鐘就歇下來的緣故。他常常會有些連自己也覺得可笑的想法。他覺得“十”是個吉利的字眼兒,象征著竭盡了全力,又象征著圓滿。他想,第十天,十點鐘以前不歇著,就能找到“點子”。剛才那不算是歇,幸虧沒有坐下來,他在心里慶幸。 <br>
風把他的呼喊聲吹得很遠。 <br>
小城里的很多人都聽到過,很多人都還記得。大伙也都希望他能把“點子”找回來,他不能再失去他的鴿子了。 <br>
那個姑娘走了好些年了。傳說,姑娘走的時候,給他留下了那只黑尾巴、黑腦瓜頂的鴿子…… <br>
那時候“點子”還沒有長大,才幾個月,還不會飛,身上還凈是那種軟軟的絨毛。它在桌面上走來走去,神經質地探著頭(她總說“點子”的脖子里好像有一根彈簧),一對圓眼睛詢問般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似乎也感到氣氛不同往常。“點子”一出世就認得了這兩個人,它住在她家,經常跟著她到他這兒來,到這桌面上來呆老半天。他和她總是沒完沒了地說話,嘁嘁嚓嚓的,一會兒又大聲笑。今天有點特別,他和她互相躲閃著對方的目光,也不怎么說話。 <br>
說也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br>
“真怪。” <br>
“什么真怪?”他問。 <br>
“為什么這樣的鳥兒就叫‘鴿子’呢?” <br>
他想了一會:“可能是因為它的叫聲。” <br>
“那人呢?為什么就叫‘人’了呢?” <br>
他記得,她總是愛提這樣的問題:為什么你就是你呢?為什么我就是我呢?她這樣問的時候,目光中總是透出認真的迷茫;多少年之后他才懂得,那迷茫中包含了一種愿望……只是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也說不清。 <br>
斑駁的墻壁上映著幾方夕陽的黃光,正在慢慢地變紅。嘀嘀噠噠的鐘聲。她偷偷地看表,他也偷偷地瞥了一眼鬧鐘,都怕提醒了對方:分別的時間快到了。 <br>
“人!”那時候他說,“不過是偶然。” <br>
又是那種認真的迷茫。 <br>
“有很多事,本來就沒‘為什么’可言。” <br>
“總應該有原因的。”她說。 <br>
“偶然。偶然也是原因。” <br>
“一弄不清了就說是偶然。一說偶然就好像什么都解決了。” <br>
他現在想:沒準兒就是這么回事。 <br>
那時他們繼續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裝得挺平靜。 <br>
分別的時間已經到了。不過他知道,還有最后十分鐘。在他們相處的那些年里,她總是把必須(!)分別的時間往前說十分鐘,那樣,當說到的那個鐘點到了的時候,就似乎還可以“意外”地賺到十分鐘。 <br>
街上的孩子們在踢足球,撞得山墻嘭嘭直響。“點子”不安地叫,跳到她胳膊上。 <br>
“別害怕,沒關系。”她對鴿子說,捋捋它的羽毛。 <br>
“別忘了喂‘點子’,”‘她又對他說。“裝玉米糝的口袋就在床底下。” <br>
他看著屋頂。紙糊的頂棚上有一個窟窿,黑洞洞的。很深。 <br>
“把水放在窗臺上,‘點子’自己會喝。”。 <br>
“放心吧,‘點子’會照顧自個兒。” <br>
她聽出他是在說他自己,低下頭,摟著鴿子。 <br>
他趕緊沖她笑笑,吹了幾聲口哨—一胡亂湊起來的幾個音。他們說過,要平靜地告別,反正她還會回來。這樣的分別是最好的了,不會更好了。有一個希望:她還回來。 <br>
墻上的陽光剩了窄窄的幾小條,顯出了玻璃上的豎紋。他永遠記得那揪心的顏色。直到現在,他都不敢獨自看墻上的夕陽,看了會覺得心里空寂、落寞,覺得一切都縹緲、虛幻。夕陽在最后一瞬間紅得發抖。 <br>
到了。那個鐘點到了,或者是立刻就要到了。說不清是什么東西在心里停頓了一下,他等著。 <br>
“還能再待十分鐘,我今天少說了二十分鐘。”她說。 <br>
她這個小小的計謀沒有成功。兩個人都沒有像以往那樣甚至于歡呼起來。再有十個十分鐘又怎么樣呢?以往的“還有十分鐘”只是意味著暫停;而今天意味著結束。這些年來,她說過多少次“還有十分鐘”呀!他或者歡呼,或者生氣,現在算是聽完了。用不著歡呼,也用不著生氣了。她要走了,到遙遠的南方去,去好幾年。誰知道這好幾年中會發生什么事呢?難說這不是結束……唔!得抓緊時間再說點什么,把氣氛搞得歡快點,否則,分別之后兩個人都要難受。可是他什么也說不出來。抓緊時間。這些年來他們的幸福總得抓緊時間!有期限的!“徒刑”是無期的,而“探監‘”總是有期限的! <br>
當然,別的戀人們也不會總在一起,也有暫時分別的時候,但在一起的時候就坦然地在一起,用不著總去想“還有幾分鐘”,用不著提心吊膽地怕超過了期限。可是,在他們相愛的那些年里,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恐懼總壓在他們心頭——她不能回家晚了,不能在應該回家的時候不回家,否則她的父母就又要懷疑她是和他在一起了,就又要提心吊膽或者大發雷霆。他就像是瘟疫,像魔鬼;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像是在探監;他們的愛情像是偷來的……這些感覺就像是一把“達摩克利斯劍”,懸在他們心上,使幸福的時光也充滿了苦難。現在她就要走了,到很遠很遠的南方去了。他覺得出她有一種輕松感,雖然她說她一定還要回到他身邊來。她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是有,她有一種被解放了的感覺。這些天她總在說起南方,說的時候就變得歡快起來。“我們學校就在海邊。”“是嗎?”“說還有椰子樹,相當高的椰子樹。”“可能。會有。”“最多只穿毛衣就行了,相當暖和。”“嗯。”“沒這么冷,也沒這么多風沙。”“也許連空氣中的氧分子都比北方多吧?”他說。她笑笑,沒有回答,依然想象著南方。一會,歡快的表情在她臉上漸漸消失。他知道,她的思緒又回到北方來了;北方,和他,和“達摩克利斯劍”。果然,她說:“你放心,我肯定回來。”但那種輕松感沒有了…… <br>
他隱約地感覺到,生活又到了一個轉折點。他看著她唇邊的那顆黑痣,覺得空間和時間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會兒把人們拉得這么近,一會兒又把人們分開得那么遠。時光正在四周流逝。墻上還有些發亮,是陽光消逝的地方。支撐在床上的胳膊有些發酸、發麻,但他不敢換個姿勢,生怕一動便送走了現在。還有幾分鐘?兩個人都不敢想這件事。 <br>
“嘭嘭嘭”的敲門聲。他們驚惶地對視,希望那是街上的孩子們把足球踢在了門上。但是,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猛地坐起來。她急忙走近他……“嘭嘭”的敲門聲,像是心在胸腔里撞…… <br>
“好好寫,好好寫你的小說。” <br>
“當然。” <br>
“你能成功,真的,你行。” <br>
“誰知道。” <br>
“聽我的,你能寫好,我不騙你。” <br>
…… <br>
臨走時,她又喂了一把玉米糝給那只鴿子。她強笑著和他握了握手,也和那個不合時宜的客人握了握手,驀然轉身,走了。只剩下那個呆頭呆腦的客人喋喋不休地說著。他一點也聽不懂那個客人都說的是什么,只想著她此刻走到了哪兒,想著她走出門去那一瞬間的樣子,想著不知什么時候她才又能推開那扇門走進來……他不知道應該恨這位客人,還是應該感謝這位客人。假如沒有這位客人,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靜地和她分別;假如現在只剩了他自己,他不知道怎么打發眼下的時間。但他又深切地感到了那種常常涌上心頭的東西:被歧視,而且被歧視得如此正當,如此理所當然!這位客人絕不會相信,自己正妨礙了一對戀人的別離。假如這位客人有那么幾秒鐘顯出有點尷尬,或者沉默那么一會,或者有點坐立不安,那么,他那種受歧視的感覺就不會又涌上來。然而這位客人連一秒鐘的疑惑都沒有,叮叮當當地說著,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神態那么自然。可這位客人是知道她就要走了呀!也許是這位客人沒有覺察到他和她的關系?不,要是想覺察,誰都會覺察到的。她總到他這兒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是根本沒打算覺察——不可能發生的事,有什么必要去覺察呢?于是負責覺察的神經就會變得遲鈍之極。他為什么不向別人介紹一下呢?“這是我的女朋友。”他很羨慕別人可以這樣坦然而自豪地說。他很想自己也能這樣說,哪怕只說一回!但他不能,“達摩克利斯劍”隨時會掉下來。如果掉下來只是刺死他,倒也滿值得。問題是她父母都有病,歲數都挺大了。她是個好女兒,“達摩克利斯劍”會刺在她善良又孝順的心上。這不是法律所能保護的事。所以他不能。他連到車站去送送她都不能,因為她的父母、親友都要去的。他和她只能在這間小屋子里告別。他只有默默地為她祈禱,心上響著隆隆的火車聲,但愿每一個搬道工都認真……南方,海,椰林和白帆……祝她一路平安吧…… <br>
竟連別離也得偷偷摸摸,似乎是在犯罪。他理解了她的那種輕松感。誰的天性不是愿意過一種輕松的生活呢?他自己之所以沒有設法逃開這殘廢的生活,僅僅是因為他沒法逃開,這雙殘廢的腿長在他自己身上。命運,并不是說誰注定要雙腿殘廢,而是說當這一類玩意兒落到誰頭上,誰就注定要與這殘廢的生活打交道打到底了。 <br>
“點子”站在桌上梳理著羽毛,不時歪起頭來東張西望,也許是在尋找它的女主人,也許是在納悶兒頂棚上的那個黑窟窿。有一次他一生氣,把一本書扔上了頂棚,砸開了那么一個窟窿。發怒也沒有用,如果有用,就又不算是命運了。 <br>
他把“點子”托在掌心里,看著鴿子的眼睛。和平。和平都包含什么呢?歧視也是戰爭。不平等是對心靈的屠殺!這么想也許過分了吧?他知道,她的父母、親友都是好人。“ <br>
在姑娘走后的那天晚上,他和“點子”在一起,心里一直唱著那支歌: <br>
<br>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br>
<br>
那是一首黑人的靈歌。 <br>
<br>
<br>
2 <br>
<br>
他已經走了大半個城了。 <br>
風,揚起一陣陣塵土,打在路邊矮窗的玻璃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屋檐上的荒草瑟瑟地發抖。小城的春天總是刮這樣的干風。他呼喚著走,仍然不見他的鴿子。 <br>
腿有點兒疼了。 <br>
云層裂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幾顆星星和一片深不見底的天。也許別的星球上也有一個倒了霉的家伙,正一邊沒頭沒腦地走著,一邊胡思亂想吧? <br>
昏暗的街燈排向遠處。 <br>
?? 快捷鍵說明
復制代碼
Ctrl + C
搜索代碼
Ctrl + F
全屏模式
F11
切換主題
Ctrl + Shift + D
顯示快捷鍵
?
增大字號
Ctrl + =
減小字號
Ctrl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