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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還多了。”詹牧師說。 <br>
其時為一九七七年春。 <br>
“你放起來倒還沒忘。” <br>
“生疏多了。” <br>
“我以為你放不了了呢。” <br>
“不至于。” <br>
“在老家時放的那種‘雙飛燕’我還是最喜歡。” <br>
“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種確實好。” <br>
“那是用絹做的。” <br>
“最好是用絹做。” <br>
詹夫人久久地看著籃球架后邊那片開始發綠的草地,不再說話。 <br>
詹牧師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把藥吃了。 <br>
對面的樓房成了一座黑色的墻,風箏看不見了,只有從衣兜里抽出的那段白色的線,證明風箏還在天上。 <br>
天上朦朦朧朧地現出一個月亮。 <br>
詹牧師安慰老伴兒說:“讓我想一想,也許還能做成那種‘雙飛燕’。” <br>
“還有那種鷹形的風箏,我們在家鄉時也常放,像真的鷹在盤旋。” <br>
“那叫紙鳶。”詹牧師糾正說。 <br>
“你不要總是怕人提到鷹。” <br>
“我沒有。那確實叫紙鳶。” <br>
“你總是怕人提到鷹。” <br>
“我沒有。” <br>
“做人不見得非得干成什么大事不可。” <br>
“這我知道。” <br>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詹牧師的思緒還在天空中盤旋。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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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 詹牧師的住房條件很差,說是兩間小棚子,一點不過份。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師曾在自己小屋的門上掛過一塊匾額:大鵬屋。取棚屋之諧音,抒遠大之志向。幾個朋友湊了一首打油詩,嘲笑他:“鴻鵠誤人棚,大鳥錯居屋,嗚呀嗚嗚呀,鴉烏鴉鴉烏!”詹牧師看罷一笑,奮筆回敬道:“孔明居草廬,姜尚作漁翁,雄鷹一振翅,鴉雀寂無聲。”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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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去了十六、七載,詹牧師依然住著“大鵬屋”,這倒沒關系,問題是雄鷹何時能振翅高飛呢?詹牧師時常為此而煩惱。看見年老的白芷仍然撐著重病之身,在為他補衣服,悲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看著那只風箏發愣。他想,他對不起白芷。他又想,他還是能夠在很多事業上取得些成就的,以報答他的夫人。 <br>
我本來想說:詹牧師更是為了報答祖國和人民。但是,我又猶豫了:詹牧師至死都沒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么理由這樣褒獎他呢?我甚至懷疑,我還應不應該給他寫報告文學?雖然風風雨雨之中,不知他給別人傳了多少電話,其中說不定也有一些偉大的信息,也有一些于祖國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內容,但夠格為文學所報告的人,都必須是自己先不同尋常。記者的膠卷有限,報刊的版面有限,電視臺的時間有限,正好堪稱為人物者也有限。對了,得是人物。即不可單單是人,又不能僅僅是物,得是人物!這很要緊。分開說,前者會遭漠然之面孔,誰不是人呢?后者則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說效果就好。“人物”——你這樣說誰,憑良心,誰心里也保險不難過。 <br>
然而發現一個人物又談何容易!尤其是當你想寫報告文學的時候。平擺浮擱著的人物均已被報告完畢,再想報告,就得多搭進些工夫去了。我盤算,要是報告一位準人物(即:尚未成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遠見的,既避趨炎附勢之嫌,又可望作一伯樂。還有一層,常言道:落難公子多情,登科狀元寡義。倘一村姑,絕不該對著相府的高墻發癡,最好是注視著自家矮檐之下,看有沒有一個落湯雞在那兒一邊避雨一邊背外語單詞。當然,根據需要,村站可以換算成德貌齊備的現代化姑娘,落湯雞隨之就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餅的。我絕不是想影射詹夫人,因為詹牧師雖曾作過碩士,但最終畢竟只是傳傳電話,而水暖工和烙大餅的最后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小學教師,憑了微薄的收人維持全家生活,而且對丈夫的感情始終不渝。我只是說,采訪常與談戀愛相似,多數歷史經驗教我這個末流記者識趣:還是到豬圈里去尋千里馬。如果不知深淺地去采訪某位已知人物,則難免橫遭一面掛滿了問號的臉。你報告了賤姓小名,又通稟了籍貫和屬相,對方依舊一臉“你是誰?”的表情。那時你才會約略品出些“名不見經傳”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來就想寫一位著名的什么,真真“此物最相思”,單相思。不通世理到這般水準,也想寫報告文學?! <br>
我又堅定了寫這一篇報告文學的信心。詹牧師就是一名準人物,我至今篤信不疑。這與生死無關,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這樣的事,古今中外屢有發生,未必我就碰不上。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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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牧師被我發現的那年,一圈白發圍著個亮閃閃的腦瓜頂,正是古稀之年。斗室之中,全是一摞摞發黃的筆記本和稿紙、一棵棵落滿灰塵的書籍和一摞摞沒有落滿灰塵的書籍。臨街的窗臺上擺著一尊電話,為灰暗的小屋平添了許多氣派。 <br>
他從攤開在桌上的書堆中抬起頭來,摘掉一又二分之一鏡片的老花鏡。“辦長途嗎?本處代辦國內長途電話。”他說。 <br>
“請問,詹小舟同志在嗎?” <br>
他稍事審度,慌忙起身,從一堆堆蔡倫的遺產中繞出來,滿腹狐疑地伸給我一把骨頭:“我就是。詹天佑的詹,小舟么,就是小船的意思。”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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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二] 詹牧師于五三年自動退出教會,之后在一所私立小學任教務副主任之職,五五年他又自動辭去了這一工作。從最近的調查和采訪中得知,就是在那時,他又改了名字,改“鴻鵠”為“小舟”了。據說,當時他的書桌前掛過一張條幅,寫的是蘇東坡的一句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其名大約取意用此。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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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當年與詹牧師在小學校共過事的人講,鴻鵠與教務正主任常常意見相左,可能是促其退職的一個原因。據那位現已退休的主任講,詹鴻鵠一直惦記著考取博士學位,對自己僅僅是個碩士老大不甘心,所以對教小學興趣不大,深恐耽誤了他的前程。由此再聯想到蘇軾詞中的另一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或可對詹牧師二改其名的緣由有一個初步的印象。 <br>
我又走訪了當年那所私立小學的校長。據校長回憶,詹鴻鵠確有郁郁不得其志的情緒,雖然對工作一向還是認真的。詹牧師離開學校的那天晚上,校長為他餞行,酒至半酣,他忽然提筆狂書,什么“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什么“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最后是“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其情其景,令老校長也感慨萬千,想少年壯志,看白發頻添,不覺潸然淚下,于是贊成詹鴻鵠趁年富力強之日,回家專門去作學問了。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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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詹牧師問我。 <br>
我坦然地報了姓名,又報了我們那個不大不小的報社的名字。 <br>
他的手卻忽然在我手里變軟,慢慢地抽回去,他又直著眼睛接連地咽唾沫,像是有個藥丸卡在嗓子里。他的脖子很細,喉結很大。 <br>
“您這地方不好找。”我說。 <br>
“噢,請坐,請坐。”他讓笑容在臉上掙扎,臉色卻發白。 <br>
我坐在一只小木箱上。 <br>
他繼續咽唾沫,詫挲著雙手,站著。 <br>
我又重申了一下我的身份。 <br>
他的微笑愈顯得艱苦了,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br>
我明白我的公事已經辦完,準確地說——已經用不著進行了。 <br>
這么回事:我在報社負責“表揚與批評”專欄,我經常于來稿中見到詹小舟這個名字,他總是寫表揚稿,譬如:某某中年人,十八年如一日地為大家掃廁所,不取分文;某某老頭兒,常常留心鄰居家是否中了煤氣,果然救了三條人命;某某姑娘,堅持為鄰居老太太取奶,倒垃圾;某某眼鏡店的青年營業員,認真負責地為一個老學者配了眼鏡,態度和藹可親……如是等等,兩年多來總也有二十幾篇。發表了一半左右。不料前兩天發表的一則卻惹來爭議。公安局的同志來信認為,“這篇表揚稿很可能是偽造的,”(原文如此)“因為文中所說的‘艾珂寺外街一百號旁門的魏啟明’現正在獄中服刑,根本不可能為鄰居的高中生們義務輔導英語,請報社同志進一步核查,以正視聽。” <br>
詹牧師呆坐著,笑容殘余在兩個嘴角,其他部分的皺紋顯得蒼老、僵化。 <br>
門前火爐上的水壺,沙啞地噴出一縷縷白氣。 <br>
有那么一忽兒我很擔心,希望生命還在與他為伴。 <br>
先后有幾個打電話的人站在窗外打電話,然后放了四分錢在窗臺上,走了。 <br>
太陽西斜了,幾點黃光落在詹牧師彎屈的脊背上。四周的光線開始變暗。 <br>
真不知道他在盤算什么。注意到他的嘴并沒有歪向一邊,鼻翼還在翕動,我覺得不如趁早悄悄溜掉。 <br>
詹牧師忽然自語道:“這么說,真有個艾珂寺外街。” <br>
“真有。”我說。 <br>
“真有個叫魏啟明的。” <br>
“真有,在獄里。而且魏啟明也不懂外語。” <br>
“總沒有殺人吧?”詹牧師急切地問,緊張地盯著我,雙唇作好了發出“沒”的形狀,似乎深恐我不會發這個音,隨時都愿意幫我一把。 <br>
“倒沒殺人,”我說,“只是偷偷東西。” <br>
“這就好,這就好。”他松了一口氣,連連點頭。“這樣就好了……” <br>
“這樣怎么會就好了呢?”我說。 <br>
詹牧師又不斷地咽起唾沫來。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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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后,我收到了詹牧師退還的兩元錢。我這個專欄的稿費一律是每篇兩元。有人說,這老頭很精明,如果胡編批評稿,稍有不慎,被批評者一定不會甘蒙不白之冤,鬧得真相大白而致影響了兩元收人是可能性極大的,表揚稿就很少這種危險性,這次實在是碰巧了。也有人說,這老人真可謂“千慮一失”,本不必寫出姓名和地址的;做了好事而不留姓名地址,也于情于理十分順通。我心里卻別扭,覺得就這樣削減了老人的一項經濟收入,很缺德。他在風風雨雨中要傳多少電話,才能掙到兩元錢呢?成千上萬元地拿稿費的人,也未必都不曾逢迎杜撰、見機胡編過。 <br>
隨即又收到詹牧師的一封信。信中卻對稿件的事只字不提。信的大意是,他知道我是一位編輯后,心情久久難于平靜;得以與我相識,實乃三生有幸;我能親臨其寒舍,更使他堅信了命運是公平的。信中引用了很多典故,什么“文王渭水訪賢”、“漢主三請諸葛”、“蕭何月下追韓信”等等,弄得我也躊躇滿志起來。信的最后說:“老夫不才,如蒙不棄愿結永好。古今中外,忘年之交而助成大業者,不勝枚舉。況你我志同道合,一見如故,本當攜手共濟,于國于民有所貢獻才是。” <br>
我決計再去看他一趟了。信的文體既如此風雅,字里行間又流露出崇高的志向,古稀老人而童心不泯,可料絕非等閑之輩。再說又是頭一遭有人這么看得起我。雖然詹牧師前后言行略顯怪異,但怪異常常是人物的特征。大凡能夠印成鉛字的人物,總都是與“瘋瘋顛顛”、“木訥乖張”、“不食人間煙火”一類的情趣有染。這情趣,在凡人是一種缺陷,在人物卻是一項優點——大智若愚者也! <br>
再去的時候是晚上。詹牧師正伏案揮毫。工整的楷書,顏筋柳骨,一絲不茍。寫的是兩首七律,備忘于下: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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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 一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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