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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七] 詹牧師的風濕病,初發于五四年在小學任教期間。那一年秋天,他參加了挖河泥的勞動。天氣已經很冷了,河泥上都結了冰渣,他揮舞著鐵鍬,站在刺骨的泥水里,拼命地干。有人讓他上來歐一歇,他不。有人表揚他年過半百,亞賽黃忠,他干得更有興趣,說自己改造得還不夠。連續干了一個多星期,他開始感到周身的骨節全疼,并且有些低燒。他鼓勵自己:輕傷不下火線,想想紅軍兩萬五,等等。又干了幾天,才得了風濕病。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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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牧師回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半鐘了。他買了酒和肉,買了包子和好煙,從提兜里—一掏出,抱怨商店都關門太早,買不到更好的東西招待我。無論我說多少遍“我已經吃過晚飯了”,他還是說:“吃吧,不要客氣。”我只好坐下來。 <br>
我們的友誼開始于這天晚上。時間是:一九八一年四月七日。 <br>
中集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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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仔細回味,覺出,詹牧師之所以非常看重同我的友誼,也是有所圖的。其實這無可厚非。有目的的功利主義總比莫名其妙的扯皮主義要好。貪嘴的人希望認識大師傅,好穿的人愿意結交老裁縫,有病的人巴望與大夫套近乎,將死的人樂于同看墳的論交情,都很正常。況且詹牧師的目的也并非不可告人,他只是估摸我或許在出版界有點路子,說不定能幫忙他發表一點作品。 <br>
詹牧師想創作一些“黑色幽默派”小說。他反復申明,他所以這樣做,絕不是因為他多么稱贊這一流派,更絕不是出于派性。 <br>
后一點是相當可信的。詹牧師歷來有“信主兄弟不分國旅,同來攜手歡欣”的思想,這一思想固然愚昧而又缺乏階級分析,但與派性卻實在水火難容。解放初期,他甚至為這種思想找到過理論根據。根據有三:①工人階級沒有祖國(即不分國度);②民族矛盾說到底是階級矛盾(那么同是受苦受難的蕓蕓眾生,顯然是不該有民族之分的);③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我們打碎的是腳鐐手銬,得到的是整個世界(相當于“同來攜手歡欣”)。這些言論在“文革”中都被列為他的罪證。這實在也是一樁冤案。其實詹牧師早于五十年代中期。就已認識到了他上述思想的錯誤。他對基督教有過三點犀利的批判:①主是偽善的。“信主兄弟……契合在主愛中……攜手歡欣”,這是不是說“只有你信主,主才愛你,如果你不信主,主就不管你的死活?多么狹隘的派性!簡直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②主是騙人的。主既然一向宣稱,他上十字架去受苦受難只是為了救世救民,那又為什么要“普天之下,萬族萬民,俱當向主歡呼頌揚”呢?這不是一種討價還價的行為么?假如“萬族萬民”不去“向主歡呼頌揚”,主是即刻暴跳如雷呢,還是依然任勞任怨地去救世救民呢?③主是愚昧的。主竟認為僅憑他自己的神通就可拯救萬族萬民,可是只一個猶大便把他出賣了,而且只賣了三十塊銀幣。如果主能夠依靠萬族萬民,一個猶太豈能得逞?綜上三點,詹牧師才毅然決然地退出了教會。他認為,宗派幫會只能使人虛偽、狹隘、愚昧,如果你相信善良可以戰勝邪惡,相信真理,同時相信你的理想符合真理,那又為什么非得加人教會不可呢?讓真理去指引你,比讓教規來約束你要好得多。于是詹牧師更加信仰馬列主義了,原因也有三:①馬列主義是主張科學的,而不是主張迷信的;②馬列主義從來只講為人民服務,而絕不要求人民“俱當”跪倒在其面前“歡呼頌揚”;③馬列主義是靠真理來團結人民的,而不是依靠結幫拉派來穩固自己的統治。“這就是馬列主義偉大于任何宗教的原因!”詹牧師說。 <br>
所以讀者可以相信,詹牧師只是想寫幾篇“黑色幽默派”小說,絕不是想拉幫結派亂我公安。其動機之純粹,我愿以頭作保。 <br>
“我有些作品要發。”詹牧師羞怯地低聲說。 <br>
“哦?在哪家刊物上?” <br>
“不不不,我是說……”他的臉紅到了耳根。 <br>
當時我又在詹牧師家吃午飯,不過這次是我買的酒和菜。編輯愿意結交作者,正如作者愿意結交編輯一樣,彼此彼此。 <br>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讓一個老知識分子照直開口求人,是“難于上青天”的。 <br>
“什么體裁?” <br>
“小說!”他連忙說。 <br>
“能大概講一講嗎?” <br>
“嗯……你了解黑色幽默派‘嗎?” <br>
我一時只想起了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和一個叫小伏尼格的人。 <br>
“不——!”詹牧師寬厚地笑了:“‘黑色幽默派’絕不是外國人的發明。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嘛。你以為《儒林外史》中沒有‘黑色幽默’嗎?你不覺得魯迅也是一位‘黑色幽默派’大師嗎?阿Q的處境怎么樣?不正是又可怕又可笑又無可奈何嗎?”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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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八]“黑色幽默”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重要的文學流派。……作為一種美學形式,它屬于喜劇范疇,但又是一種帶有悲劇色彩的變態的喜劇。……其作品,常以夸張、超現實的手法,將歡樂與痛苦、可笑與可怖、柔情與殘酷、荒唐古怪與一本正經揉和在一起……“黑色幽默”的產生是與六十年代美國的動蕩不安相聯系的。——摘自{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冊》82年5月第1版。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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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中國的圍棋,”他又說,“被日本人學了去,倒又反過來向我們趾高氣揚。” <br>
“吃吧。”我只得指著桌上的小臘腸說。 <br>
“啪!上來就在中央布一子,誰的發明?” <br>
“當然。”我說。真的,到底是誰的發明呢? <br>
“世界上最短的微型小說是哪國人寫的?” <br>
“當然。”我吃了一片小臘腸。 <br>
“世界上最早發現飛碟的是哪國人?” <br>
“當然,當然。” <br>
“世界上最小的小提琴還不也是中國人造的?!” <br>
“吃吧,吃吧。”我給詹牧師也夾了一片小臘腸。我不懂樂器的制造。 <br>
“針灸是中國人發明的,這總是公認的吧?可如果我們再不認真研究,早晚美國人也要來指教我們了。” <br>
“中餐也是比西餐好,連外國人也承認。”我對烹調挺內行。 <br>
“‘黑色幽默’也面臨這個問題。吳敬梓不知要比小伏尼格大幾輩兒呢!當然,我們不妨大度些,就算那是美國人的首創吧。我從來不主張糾纏歷史舊帳。但外國人辦不到的事,中國人可以辦到,何況外國人已經辦到了的呢?中國人更沒有理由不辦到。我想起寫‘黑色幽默派’小說來。也就是為的這個。” <br>
“行嗎?” <br>
“信心告訴你主是什么,主就是什么。” <br>
在我們的交往中,這是詹牧師唯—一次主動提到主。 <br>
“那么主是‘黑色幽默’的了?”我說。 <br>
他頓時愣住,尷尬地吃了一片臘腸,接著又吃了兩片。 <br>
我趕緊說:“我不過開開玩笑。” <br>
他疑慮地瞅了我一會,說:“我也不過打個比方。”他又看看窗外,小聲提醒我:“咱們這是在屋里說。”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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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九] “咱們這是在屋里說”一語,同時兼備三種意思:①在外面不能這樣說;②咱們現在說的,外面的人并沒聽見;③咱們之間是了解的、信任的,誰也不會出賣誰。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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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十] 自“文革”以來,詹牧師是忌諱別人跟他談主和宗教的:讀者慢慢會抱怨,一篇關于牧師的報告文學,涉及宗教的地方太少了。其原因正出于此。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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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心當然是重要的。”我說。 <br>
“很重要!而且‘黑色幽默’有什么難作呢?總共兩個特點——黑色和幽默。也就是讓人既感到可怕又感到可笑。這難嗎?笑話!外國人不過是故弄玄虛,而我們有真實的生活素材。” <br>
“能講一個嗎?” <br>
詹牧師恩忖片刻,講了一個,備忘于下: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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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王某出差到某地,剛下火車就被一群手持牛皮帶、臂佩紅袖章的人揪了出來。那群人問:“你是保縣黨委的,還是反縣黨委?”王某聽他們把“保”排在前面,就說:“保。”不料那群人正是反縣黨委的一派,于是王某被追著打了十皮帶。王某跑出車站,立足未穩,又被一群臂佩紅袖章、手持牛皮帶的人抓到。“你是保縣黨委的,還是反縣黨委的?”王某慌忙說后一種:“反!”是他又被追著打了十皮帶,原來那又是保縣黨委的一派。王某想:這地方真怪,說話也沒個前后次序。他連忙返回車站,決定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轉眼之間,他又被一群人圍住。“你是什么觀點的?”“真抱歉,我現在還不太清楚。”王某立刻又挨了十幾皮帶。“我只是還不太清楚!”王某申辯道。“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于沒有靈魂。你沒有靈魂,自然只好觸及你的皮肉了!”那群人這樣向王某解釋。王某挨了三十皮帶,清醒了,把自己的皮帶解下來握在手里,大搖大擺上了列車。一上車,他先揪出一個人來,問:“你是哪一派?”那人對答如流:“我們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王某想了想,說:“這很好。”于是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家。 <br>
“很不錯的一篇‘黑色幽默派’小說。”我說。 <br>
“不,這不行,”詹牧師說,“這是真事。” <br>
“真事倒不行?” <br>
“因為我是想寫‘黑色幽默派’的小說,不是要寫現實主義的。” <br>
我當時還不太懂“黑色幽默派”的規矩。 <br>
“我總想,”詹牧師又說,“‘黑色幽默’絕不是資產階級的專利品,我們一定要做起來,使它成為革命的匕首和投槍,像魯迅先生那樣。試問:誰感到的恐怖更多些?勞苦大眾!誰最富于機智的幽默感?還是勞苦大眾!我們有什么理由在這方面落后于外國資產階級作家呢?看到在很多學術領域中都是他們領先,我咽不下這。氣。我涉足過數、理、化,但那需要設備;我又想搞音樂,但一架鋼琴又太貴;我也試圖鉆研美術,可屋子太小,而《蒙娜麗沙》、《格爾尼卡》那樣的畫都是很大的。醫學也需要有人找你看病,企業管理也需要有人歸你管理,搞教育吧?唉……”詹牧師說到傷心處,太陽穴上的血管都在暴漲。 <br>
“您干嘛——請您原諒,干嘛不繼續研究宗教和哲學呢?”我說。 <br>
“不不,咱們這是在屋子里說……當然啦!可是……不過……說起來……你懂了嗎?我是說,咱們這是在屋子里說。” <br>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br>
我們吃了一會菜,又喝了一點果子酒。詹牧師的臉色才又紅潤起來。 <br>
“所以,”他說,“我探索了這么多年,現在才弄清楚我的所長。我更適合于從事文學創作。文學,有生活就行,而生活是無處不在的,而且很公平——每人一份。近兩年,我專門找一些外國人在其中自鳴得意的領域進行研究、嘗試。譬如:意識流、荒誕派、新小說派、象征主義、存在主義、表現主義,等等,我都試著寫過。并不難。我只是想證明一點:外國人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夠做到。”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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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看嗎?” <br>
“怎么不能?”詹牧師說著就要搬一只很大的箱子,一在下面那只箱子里。“沒關系,防空洞我都挖過,那些水泥構件比這要沉多了。”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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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頭沒有嗎?” <br>
“有倒是有幾篇,不過不是我最滿意的。” <br>
現將他不太滿意的幾篇介紹于下: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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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小說派”小說《在路上》(節選)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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