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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文學視界編輯整理-[老人 ]</ti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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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colspan="2" height="9" align="left">當前位置: 文學視界-名家云集>史鐵生>第一卷<u></u></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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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colspan="2" height="53" align="left"class="tdtitle">標題:老人 </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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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br>
<br>
史鐵生<br>
<br>
暴雨過后,樹林里飄溢著草木和泥土的氣息。這是一座荒蕪了的古苑。遠處,殿堂的屋頂在夕陽下泛起耀眼的黃光了。時間是七八年夏天的一個下午。 <br>
兩個人的頭發都已經花白了。他們同時收攏了傘,仿佛剛剛覺出雨停了。他們一直坐在老柏樹下的青石上,鞋和褲筒都濕透了。 <br>
“別總想那些年的事了,咱們見面又不是為了傷心。”年老的男人想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臉上的肌肉發僵。 <br>
“忘不了。”另一個老人說。她顯得精神恍惚。 <br>
“連我自己都不記得那么清楚了。” <br>
“冬冬就說,有時候是冤枉人的人比被冤枉的人記得還清楚。”女的說。 <br>
男的不出聲地笑笑,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腳。怎么會忘呢?他又想起了那條冰冷的河、無邊的雪野上的那縷孤煙、還有春天翻了漿的小路……“總回憶往事是衰老的象征,咱們還不老。”他低著頭說。 <br>
“不,畢竟是老了。‘她望望他的頭發,也想到了自己的頭發。”冬冬說我越來越象他外公、外婆了。有時候連我自己也這么覺得;我的一舉一動,甚至說話的聲音、語氣,都象他們。“ <br>
云散盡了,落日很大,很靜。一群鴿子在那一大片紅光中飛著。 <br>
“我并不記恨他們。”男的說。 <br>
沉默了好一會,他又說:“可我真是沒想到,他們會那樣去死……在我的印象中,你父親非常堅強,你母親也總是很樂觀。” <br>
“越是這樣的人,越受不住冤屈和悔恨。”女的說,“主要是悔恨。那些日子他們時常提起你、對我說,如果還能見到你,讓我告訴你,當年的爭論是你對了。我不知道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去死。那情景就象是一對殉情的戀人。那是六八年。” <br>
一群孩子從不遠處的一片木板房里跑了來,在樹林里叫喊著,追逐著;有的穿著涼鞋,有的穿著棉鞋,有一個小姑娘光著腳。 <br>
“那是什么地方?”年老的男人問。 <br>
“木板房里嗎?好像是個接待站。” <br>
“是從各地來的,”女的又說,望著那群孩子。 <br>
“還當是帶他們來逛北京呢。”還是女的說。 <br>
“問題都在解決,一切都在好起來。”男的望著那片木板房。 <br>
孩子們在亂石堆中跳上跳下,在水洼里越來趟去,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又滾又爬,在樹枝上打漂悠兒,鉆到石凳下去捉蝸牛……響亮的笑聲就象樹叢間那些歸巢的鳥兒。 <br>
“孩子們總是想那些高興的事,心里除了希望,沒有別的。”男的說。 <br>
“所以他們是孩子。” <br>
“我們也還不老,也還是要有一顆童心。” <br>
“可我們有過。冬冬說……” <br>
他望著那群孩子,臂肘支在膝蓋上,十指交叉在一起,緊握著。她看著他。他有那么多深深的抬頭紋了,那里面至少有一條是她親手刻下的,她想。 <br>
“冬冬怎么說?你還沒說完呢。”他提醒道。 <br>
“慢慢再說吧。”她避開他的目光。 <br>
樹林里飄浮起薄薄的水霧、草地上還剩些淡淡的陽光,一條一縷、星星點點的。 <br>
“喔!看那是啥地方?!”那個光腳丫的小姑娘跑著喊,站住,呆望著遠處的古殿。 <br>
“喲!”一個穿棉鞋的男孩子跑到小姑娘身旁,也愣住了,“好闊氣呀!” <br>
孩子們都圍攏過來。古老的殿堂在夕陽中顯得輝煌。 <br>
“是我最先看見的。”光腳丫的小姑娘說。 <br>
“我第二,我第二先看見的。”那個男孩子一股勁對小姑娘說,希望她能證明這一點。 <br>
年老的男人出神地望著那群孩子。他又想起了那條冰冷的河,河底的沙礫扎著他的腳,他在那水面上看見過他的冬冬…… <br>
女的摘去落在他背上的一根白發。 <br>
他沒理會;只是出神地望著那群孩子,象囚徒望著藍天。 <br>
他這么喜歡孩子!她想著,心里難過極了。 <br>
“童心是個永恒的主題,”他說,醒來了似的,“我最近發表了一個歌頌童心的短篇,你看到了嗎?” <br>
女的沒有回答,裝作沒太注意的樣子。 <br>
“童心總是想著未來,除了希望,沒有別的。” <br>
女的心想:那才糟呢!那希望是經不住磕碰的。“我們都是那樣過來的。”她說。 <br>
那群孩子靜悄悄的,或蹲或站,望著矗立在遠處的大殿、大殿閃光的屋頂和紅墻。 <br>
兩個老人也沉默著。 <br>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他搓了一把自己疲倦的臉,轉過頭來笑笑。 <br>
“當然。”她靠在他肩頭。她在他衣領里看見了許多疤痕,她沒說什么,那是預料中的事。他還是比她堅強,象過去一樣。她忘不了過去。 <br>
“還記得家鄉的那個小池塘嗎?”男的說,希望氣氛能輕松些。“有一回我讓螃蟹夾了腳,你在船上又笑又唱。那時候你總愛唱。在大學里你還是愛笑愛唱。” <br>
兩顆斑白的頭離得更近了。一只蜂兒在他們頭上“嗡嗡”地飛,被他趕開了。 <br>
“可生活并不象那些歌,”她說。 <br>
過了一會她又說:“我們都老了。你說童心?其實我們的心都不那么干凈了。” <br>
“只要我們不要總是想過去!不要總背著那么沉重的負擔!” <br>
“不,冬冬也沒說要背著過去的沉重的負擔!” <br>
“冬冬怎么說?” <br>
“噢,以后慢慢再說吧。冬冬的心才真正是干凈的,童心。還是以后說吧……” <br>
那群孩子依然望著古殿的屋頂和紅墻。落霞變幻著色彩,古殿顯得遙遠而神秘。 <br>
忽然,木板房那邊傳來一陣喧嘩,夾雜有哭聲。孩子們都驚慌地轉過身去,聽著,望著,互相對視片刻,“忽喇”,都朝那片木板房跑回去。光腳丫的小姑娘摔倒了,但她很快爬起來,追上去,顧不得哭。 <br>
“本該是無牽無掛的年齡。”女的望著跑去的孩子說。 <br>
“倒象是受慣了驚嚇似的,”她又說,“這些年哪!” <br>
“別總想那些年。那些年都過去了。” <br>
女的心里顫抖了一下。四周的水霧更濃了。 <br>
許久,女的到底忍不住了,說:“還記得小時候,你外婆講的那只‘寒號蟲’嗎?冬冬說……” <br>
“說什么?” <br>
她覺得還是不應該說。將來?將來是后人的事。傷疤、白發、毀掉了的青春、妻離子散……還要他怎么樣?還要這一代怎么樣呢? <br>
“冬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怎么總是一說到冬冬就…… <br>
“沒什么,真的沒什么。他正忙著考大學,要不他也來了。哦,他記得你,記得。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等你回來,坐在陽臺上不肯回屋,他說你不會忘了他的生日——那年他六歲。今年他二十六了。” <br>
男的從衣兜里掏出一個“不倒翁”。那是一個磨損得很舊了的“不倒翁”,在他手心里搖晃著,象是在嘆息時光的飛逝。 <br>
“哦——,不過你的話沒說完。” <br>
“冬冬好不容易才同意了報考理工科。我怕他擰;他和你的脾氣一樣,擰。” <br>
“還是沒說完,你剛才說到了‘寒號蟲’。” <br>
白蒙蒙的水霧在他們身邊飄繞。如果是在天上,這就是云。她常夢見他,他也夢見她,還有他們的冬冬。醒來,他們都想到過天堂……不再讓鐵門和鐵條分割人的心。 <br>
將來是后人的事?那么誰對過去的事負責呢?她想。她覺得還是應該說。“‘寒號蟲’總是在夜里叫:”冷死我,凍死我,等到天明壘個窩!‘可是,第二天夜里它還是那樣叫,老是那樣叫。“ <br>
“冬冬一定是說,我是一只‘寒號蟲’。” <br>
“今天我沒讓他來,我怕他來了要和你吵。他很不喜歡你近來發表的作品。你總說‘不要總去想過去的事了’,可冬冬說,那為什么還要開歷史課?既然最近的歷史都應該忘記,干嘛還總在說舊社會的苦?還……” <br>
“他肯定還有更激烈的話。” <br>
“他愛你。這是真的。在他懂事之后,他一直很尊敬你。你唯一的一張照片是他保存下來的。” <br>
那群孩子又“卿卿喳喳”地回到了樹林里。 <br>
“大概沒出什么事。”兩個老人互相安慰說。 <br>
孩子們又聚在一起,朝遠處張望。那兒只剩了一座兀傲的灰影。太陽沉沒了。 <br>
“好氣派的地方!”一個孩子說。 <br>
“是啥地方呀?”最小的一個小姑娘問。 <br>
“唏——,這你還不知道?”大一點的孩子說。 <br>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吧。” <br>
“看,不是還有兩根石柱子?”大一點的那個孩子不斷地吸著鼻涕,很滿意自己的回答。 <br>
孩子們又都默默地望著那座灰影了。 <br>
“那里頭有什么呢?” <br>
“咱們上去瞧瞧吧。” <br>
“唏——,看把你們能的!” <br>
孩子們又都不說話了,嚴肅的樣子象大人。 <br>
年老的男人低聲說:“一冬冬想得太簡單,他還太年輕呢。” <br>
女的心里又顫抖了一下,想:真是老了。“他們當年就是這么說我們的。”她說。 <br>
“我們那時確實是太年輕。” <br>
“可最后,錯的不是你。” <br>
“那要看探索什么和怎樣探索。” <br>
“冬冬說,都被規定好了還叫什么探索呢?” <br>
這時候響起了一陣警笛聲,越來越近。那群孩子又是一陣慌亂,但馬上又都平靜下來。一輛白色的急救車開到木板房那邊去了。 <br>
“有人得了急病了。”他說,朝那邊望了一會。 <br>
“我原以為沒出什么事的。”女的說。 <br>
等男的轉回頭來,女的捅捅他,指指那群孩子:“你注意沒有?只少了一個小姑娘。” <br>
孩子們散開了,就象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又在樹林里叫著、笑著、蹦跳追逐了。只是其中沒有那個光腳丫的小姑娘…… <br>
兩個老人沉默著坐在老樹下。天暗下來。他們看得見對方的白發。男的在想著那條冰冷的河、無邊雪野上的孤煙、還有泥濘的小路和牛車的木輪……雖然那對他自己來說都已成了過去。女的總想著那個光腳丫的小姑娘和她的那群小伙伴,想著他們將來長大了的時候…… <br>
“真的,冬冬的心才是干凈的,童心。”她說。 <br>
“我能不能見見他?”他瞥了一下手里的不倒翁,“也許,我給他帶回來兩個老頭兒。‘” <br>
“為什么只是見見?他以后會常去看你。” <br>
“以后?現在我也不會妨礙別人的。” <br>
“不不,我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想等高考報名后再讓他來見你……他很擰。” <br>
“象我一樣擰。你說過了。” <br>
“他好鉆牛角尖。他要是和你爭論起來,他非得改報文科不可。他對文史哲都感興趣。” <br>
又沉默著坐了一會,男的站起來,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把女的也拉起來。女的站起來的時候,顯得有些吃力。 <br>
“人老了有時候很可笑。”他說。 <br>
“平時并不這樣,只不過是今天坐得太久了。”她說。她希望在他面前仍然顯得年輕。 <br>
“不,我是說我自己。” <br>
“冬冬也總是說我,說我是個古怪的老太婆。”她笑著。她想到他們倆都老了,卻又有一種親切感。 <br>
“可不是嗎?你也在限制冬冬,在規定他。” <br>
她挽著他的胳膊,象很多年前那樣走著。 <br>
“我知道我不應該限制他,可是我怕。冬冬說起話來,嘴上沒個把門兒的。他象你;長得也象你,比你還魁梧……”她一路絮絮叨叨地說著。 <br>
蒼茫的暮色中,他們走出了荒蕪的古苑。 <br>
女的忽然站住:“那么就明天,讓冬冬來?” <br>
“只要今天夜里我別凍死。你說他一直當瓦工?那正好,明天我們商量著壘個窩。” <br>
她高興地依在他肩上。“其實我常對自己說,我們老了,可別再象他們,臨終時只有悔恨。”她的聲音有些發嬌,雖然老了。 <br>
“你書包里是什么?” <br>
“對了,杏!你最愛吃的那種酸杏!” <br>
他酸得直閉眼睛:“你說什么?冬冬長得比我還高?” <br>
“冬冬對他的女朋友說,‘我們老了可別象他們’,他是指我們……” <br>
<br>
一九八三年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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