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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文學(xué)視界編輯整理-[沒有太陽的角落 ]</ti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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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colspan="2" height="9" align="left">當(dāng)前位置: 文學(xué)視界-名家云集>史鐵生>第一卷<u></u></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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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colspan="2" height="53" align="left"class="tdtitle">標(biāo)題:沒有太陽的角落 </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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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太陽的角落 <br>
<br>
<br>
她像一道電光，曾經(jīng)照亮過這個(gè)角落，又倏地消逝了。<br>
這是我們的角落，斑駁的墻上沒有窗戶，低矮的屋頂上盡是灰塵<br>
結(jié)成的網(wǎng)。我們喜歡這個(gè)角落。鐵子說這兒避風(fēng)，克儉說這兒暖和，<br>
我呢？我什么也沒說。我只是想離窗戶遠(yuǎn)一點(diǎn)，眼不見心不煩——從<br>
那兒可以看見一所大學(xué)的樓房，一個(gè)歌舞團(tuán)的大門和好幾家正式工廠<br>
的煙囪。我們喜歡這個(gè)角落，在這兒才可以感到一點(diǎn)作人的樂趣；這<br>
兒是整個(gè)“五·七”生產(chǎn)組最受人重視的“技術(shù)角”。鐵子把仕女的<br>
圖樣設(shè)計(jì)得婀娜窈窕，大媽大嬸們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家具上涂涂抹<br>
抹，然后只有我和克儉能為仕女們長上脈脈含情的五官。大媽大嬸們<br>
都很看得起我們，“嘖嘖”地贊不絕口。<br>
“到底是年輕人哪！”<br>
克儉得意地吹起了口哨。<br>
“咱們生產(chǎn)組可離不了你們。”<br>
鐵子舒心地點(diǎn)上一支煙。<br>
“就是正式工廠真的要你們，咱也不能給！‘”<br>
我說：“那公費(fèi)醫(yī)療呢？工資還是一天八毛？”<br>
“就你矯情。依著我們還不好辦？我們都是有兒女的人……”一<br>
個(gè)大媽竟擦起眼淚來。<br>
我們哼起了《菩提樹》，互相誰也不看誰。<br>
門前有棵菩提樹，站在古井邊，我作過無數(shù)美夢，在它的綠蔭間。<br>
這深沉的旋律能夠安慰心靈。我想，鐵子和克儉一定也和我一樣，<br>
想起了那夢一般的童年和那夢一般的插隊(duì)生活，在陜西，在東北和內(nèi)<br>
蒙……<br>
我們？我們是怎么回事？唔……<br>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會在這條幽深的小巷中看見我們。我們<br>
三個(gè)結(jié)隊(duì)而行，最怕碰見天真稚氣的孩子。<br>
“媽媽你看喲！”<br>
我們都低下頭。<br>
“叔叔們受了傷，腿壞了，所以……”<br>
鐵子把手搖車搖得飛快，我和克儉也想走?？煨?，但是不行。<br>
“瘸子嗎？”<br>
母親的巴掌像是打在我們心上。<br>
這最難辦，孩子無知，母親好心。如果換了相反的情況，我們?nèi)?lt;br>
個(gè)會立刻停了下來，擺開決死的架勢……還有什么舍不得的么？那些<br>
像為死人作祈禱一樣地安慰我們的知青辦干部，那些像挑選良種豬狗<br>
一樣沖我們翻白眼的招工干部，那些在背后竊笑我們的女的，那些用<br>
雙關(guān)語譏嘲我們的男的，還有父母臉上的憂愁，兄弟姐妹心上的負(fù)擔(dān)<br>
……夠了！既然靈魂失去了作人的尊嚴(yán)，何必還在人的軀殼里滯留？！<br>
我不想否認(rèn)這世間存在著可貴的同情有一回，一個(gè)大媽擦著眼淚勸我<br>
說：“別胡想，別想那么多，將來小妹會照顧你的，她不會把哥哥丟<br>
了……”我不知當(dāng)時(shí)我的臉色是什么樣子，那個(gè)大媽哆哆嗦嗦?lián)ё∥遥?lt;br>
一個(gè)勁叫我的名宇。天哪，原來這就是我活在世上的價(jià)值！廢物、累<br>
贅、負(fù)擔(dān)……沒有人相信我們可以獨(dú)立，可以享受平等，就像沒有人<br>
相信我們可以得到正式工作一樣?？晌覀兊氖伺畧D畫得并不比那些正<br>
式工人畫得差，畫得少。我們?nèi)讨鴤?，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氣力，?lt;br>
的是獨(dú)立，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來，為的是用雙手改變我們的<br>
形象——?dú)垙U。<br>
“算了吧，”鐵子對我說：“等到二老歸西，難道咱們還那么不<br>
知趣地活著？”<br>
“弄個(gè)炸藥包，和他們同歸于盡！”克儉說。<br>
“和誰？”<br>
“誰沖咱們翻白眼就和誰！”克儉把拐杖使勁往地上一杵，險(xiǎn)些<br>
摔倒了。<br>
幸虧人可以死。我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哼著歌走在小巷深處。<br>
今天像往日一樣，我流浪到深夜，我在黑暗中行走，閉上了我的<br>
兩眼；春風(fēng)乍起，吹綠了柳條的時(shí)節(jié)，她來的。<br>
“我叫王雪，我坐在這兒行嗎？”她走進(jìn)了我們的角落。<br>
“當(dāng)然?！?lt;br>
“只要你樂意?！?lt;br>
“有什么行不行的？”<br>
我們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調(diào)?？藘€在我<br>
耳邊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兒”一類的評語。<br>
鐵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鏡后面閃了幾下，“哼”了一聲，低下頭去。這<br>
是一種防御，一種以攻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br>
她是一個(gè)相當(dāng)漂亮的姑娘。<br>
“你也是病退回來的？”我問。<br>
她搖搖頭?！拔沂抢嘶貋淼??！?lt;br>
“你干嘛不去正式工廠？”我的語氣就像是在說“您何必屈尊到<br>
這個(gè)角落里來呢？”<br>
“待分配，和你們一樣呀？”她總想朝我們笑一笑，但都被我們<br>
依次“抵抗”了回去。<br>
“和我們一樣？”鐵子冷笑了一聲，沒抬頭。<br>
她朝大媽大嬸群里望了一眼，說：“你們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識青<br>
年嗎？”<br>
我們誰也沒吭聲。待分配？天知道我們待了幾年了。像處理西瓜<br>
似的被人扒拉過來扒拉過去，拍拍聽聽，又放在了一邊。最后我們就<br>
“來自五湖四?！?，“走到一起來了”——有了我們的角落。<br>
“我先坐在這兒看看你們是怎么畫的?！彼K于有機(jī)會朝我笑了<br>
一下，大概是因?yàn)槲以谖覀冎羞€算好惹一點(diǎn)的。<br>
角落里靜悄悄的。那所大學(xué)里在做廣播體操。<br>
她把頭和鐵子挨得那么近；她的肩和克儉的肩碰在一起了。這兩<br>
個(gè)蠢家伙，竟像是兩個(gè)大氣不敢出的小學(xué)生！剛才的威風(fēng)哪去了？我<br>
想笑。他倆都沒闖進(jìn)過姑娘的心，都還沒來得及和姑娘挨得那么近就<br>
……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br>
克儉一連畫壞了好幾筆；鐵子把仕女的頭發(fā)畫得像拆下來的舊毛<br>
線。我腦子里一下子問過好多往事，都是什么呢？好像又是那封信……<br>
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了。<br>
我們尷尬地抬起頭。<br>
她還在“咯咯咯”地笑。<br>
鐵子臉上最先出現(xiàn)了惱怒。<br>
“我能看見我的鼻子！”她說：“我正看你們畫畫，就看見了我<br>
的鼻子，原來人可以看見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對在一起，<br>
輕輕地晃著頭尋找鼻子，依舊“咯咯咯”地笑個(gè)不停。<br>
我們都笑了起來。角落里吹來一陣輕松的風(fēng)，好像還有一點(diǎn)溫暖。<br>
春雨蒙蒙，天空里閃過一道電光，攪動了三顆枯萎的心。<br>
我們的角落里從早到晚縈回著歌聲：《菩提樹》、《土撥鼠》、<br>
《命運(yùn)》、《茫茫大草原》……先是輕輕地哼，后是低聲地唱。我看<br>
見鐵子認(rèn)真地控制著自己的口型，克儉竭力壓低自己的下巴頦，為了<br>
使歌聲更低沉渾厚一些，似乎那樣更能顯出男子漢的氣魄。我偷眼去<br>
看王雪；我發(fā)現(xiàn)鐵子和克儉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隨著我們歌聲的節(jié)<br>
奏輕輕地晃著頭。兩個(gè)小辮一個(gè)彎了一個(gè)直，一個(gè)直了一個(gè)又彎。我<br>
們的歌聲更響亮了。<br>
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但總是沉默，……<br>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說。<br>
我們?nèi)齻€(gè)一齊望著她。<br>
“你?！?lt;br>
“我？”<br>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br>
鐵子和克儉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不敢說其中沒有一點(diǎn)嫉妒。<br>
“你們干嘛光唱這些讓人傷心的歌？”“你愛聽什么？”克儉說。<br>
他的臉紅了一下。<br>
“《曬稻草》。我最愛聽胡松華唱的《曬稻草》?！蓖跹┣辶艘?lt;br>
下喉嚨唱起來。<br>
我們從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曬干，你在那邊我在這邊，兩人相距<br>
很遠(yuǎn)。<br>
……<br>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個(gè)好心人寫給我心上的姑娘的……算<br>
了。不要想那些過去的事吧。<br>
她爬到趕車臺上去，讓媽媽上草堆，她在那邊我在這邊，兩人快<br>
樂向前。<br>
王雪還在輕輕地唱。隨著歡快的節(jié)拍擺著兩條小辮。<br>
我們?nèi)齻€(gè)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楞楞地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心中<br>
的防御工事已經(jīng)拆除了，沒有進(jìn)攻，沒有退守，沒有偽善也沒有卑屈<br>
……心就像和平的藍(lán)天，就像無猜的童年；眼前出現(xiàn)了一池春水；閃<br>
著無數(shù)寶石一樣的光斑，輕輕拍打著寂寥的堤岸。她長得多美！但并<br>
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員，用濃眉大眼招待觀眾，用裝腔作勢取媚邀寵。<br>
她怎么說呢？長得真實(shí)。她的心寫在臉上。她看得起我們。<br>
忽然鐵子唱起了那支歌。<br>
我愿作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br>
我愿她那細(xì)細(xì)的皮鞭。<br>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br>
王雪像聽了侯寶林的相聲似地大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得彎<br>
了腰?！笆裁雌聘柩剑?！還有愿意挨鞭子的哪？準(zhǔn)是你瞎胡編的……”<br>
她那樣隨便地拽住鐵子的胳膊，擺著、晃著。<br>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歲了。她還像個(gè)小姑娘呢。<br>
正像歌中唱的那樣，我們從早到晚在一起、我們邊唱邊畫。邊畫<br>
邊唱，唱《曬稻草》，唱《友誼地久天長》，唱《哎喲，媽媽》唱那<br>
些歡樂的歌。我們的產(chǎn)額天天在增長，令大媽大嬸們驚訝。王雪貪婪<br>
地學(xué)著，我們爭著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來教她。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起，<br>
我們?nèi)齻€(gè)都用了長輩似的口吻和她說話，不是教訓(xùn)、是譬如：“王雪，<br>
你考大學(xué)吧，你別像我們似的?！?lt;br>
“王雪，你應(yīng)該學(xué)外語，當(dāng)翻譯。”<br>
“王雪，你不如學(xué)小提琴，只要下功夫準(zhǔn)行?！?lt;br>
“王雪，你得注意鍛煉身體。”<br>
“王雪，你要記住‘防人之心不可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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