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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四歲半,我還是覺著太大了點兒。” <br>
“反正不會象自個兒的一樣!” <br>
“不是,我倒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擔心……” <br>
男的猛地扭過臉來看著她。女的也忽然停住了腳步,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似的。 <br>
“你說,他不會害怕咱們吧?他懂嗎?他才四歲半……”女的終于說了出來。 <br>
風更大了。什么地方的破鐵盆被風刮到了地上,“叮啷哐啷”地響。他們茫然地走著,也忘記了注意胡同口上的路牌。 <br>
其實,這件事他們都不是第一次想到,可不知怎么,他們都沒說出來過。也許是,只要不說出來,這事就還僅僅是可能;或者是,有幾次要說,又都被別的事給岔開了…… <br>
“你說,是要男孩兒呢?還是要女孩兒?”她坐在床上,重新繞著她那些寶貝毛線。 <br>
她一有富余錢,就愛去賣毛線的地方轉悠,買些花花綠綠的毛線回來,也用不上,就都堆在箱子里。那天晚上,她把那些毛線都翻騰了出來,一團一團地重新繞。 <br>
“男孩兒女孩兒倒沒關系……”他說。他本來是想說這件事的,可被她打斷了。 <br>
她說:“就是,反正現在男孩兒女孩兒都這么花花綠綠地穿。”她是說那些毛線。 <br>
他沒再說。他想,也許不會…… <br>
有一天夜里,她又被他的喊聲嚇醒了。他總做噩夢。外面正下著大雨。 <br>
他點了一支煙。“要就要個大點兒的。”他忽然說。香煙的紅光時明時暗。 <br>
“再睡會兒吧,還早呢。”她說。路燈還沒滅,樹影在墻上晃動。 <br>
“其他都聽你的,我就這么一個要求。” <br>
“太大了,我怕……”那時她就想說這件事。 <br>
他猛地趴在她胸上:“你知道,肝硬變是活不長的。我想要個大點兒的……那時他已經能幫你干點兒事了……”閃電照亮了他的臉,滿是淚痕。 <br>
她抱著他的頭,怔怔地躺著,看著墻上那片晃動的樹影。后來她哭了,忘了說這件事…… <br>
還有那天晚上,他們坐在立交橋下的黑影里乘涼,看見橋頭有一對年輕的父母正和孩子玩捉迷藏。媽媽捂住小姑娘的眼睛,爸爸貓著腰藏在了塔松后面…… <br>
她看得發呆,一會兒靠在他肩上“嗤嗤”地笑,怕笑出聲;一會兒又伸長了脖子,還是笑出了聲。 <br>
年輕的父親用胡子扎著孩子的臉,孩子在爸爸懷里打著挺兒,“嘎嘎嘎”地笑…… <br>
那時他又想到過這件事。正要說,可思路又被她打斷了。她跟他說起了那個小姑娘穿的小喇叭褲。 <br>
“你看那小喇叭褲多好。前天我們廠內銷了一批,他們好些人都買了……” <br>
后來他就想到別的地方去了,好像是想起了一輛遙控的玩具汽車…… <br>
還有,看那個電視連續劇的時候,她也想到過這件事。安娜哄謝遼沙睡覺,對謝遼沙說,“我是個大妖魔”……那天,他沒在家。 <br>
看《巴黎圣母院》的那天,電影院里有個小孩大聲問:“那個壞蛋干嘛老敲鐘呀?” <br>
孩子一看見長得丑的人就以為是壞蛋…… <br>
那天他們倆什么都沒說,一晚上沒說話…… <br>
今天她卻突然說了出來,他沒有準備,連她自己也沒有準備。也許正是因為沒有準備,她才說了出來。可偏偏是今天!也許正因為是今天。說出來了,說出來就和沒說不一樣了,不再去想是不行了。不過,倒是從心上搬開了一塊石頭。可是,又有一塊更大的石頭壓在了心上…… <br>
他們默默地走著。風還是很大。電線上掛著幾條碎紙,那曾經是個風箏。 <br>
后來,他們在一個避風的地方站住了。男的靠在墻上,點了一支煙。女的把餅干筒放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著男的。 <br>
一群烏鴉“啊——啊——”地叫著,在灰色的天底下飛著,被風刮得歪歪斜斜地向東南飄去。 <br>
“只要咱們待他好,”男的說:“我覺著,只要咱們是真心待他好……”他看著那輛兒童車,車上的商標是一只大眼睛的蜻蜓。 <br>
女的一直望著那群鳥。它們兜了個圈子又飛了回來。它們想落在那片老樹上,可風太大。 <br>
男的又說:“我覺著,只要咱們待他特別好……你說呢?”他捏著香煙的手不住地顫抖。 <br>
那群烏鴉終于都落在了老樹上。女的說:“要是要個小點兒的呢?要個一、兩個月的,不就沒這事兒了嗎?” <br>
“還不是要長大?” <br>
“那可不一樣,那他從小就會習慣了。”她說。 <br>
后來,有好半天兩個人都沒再說什么,一直在那個避風的墻角里站著。 <br>
路燈亮了。路燈亮了就有六點多了。 <br>
“還累嗎?”女的問。 <br>
男的又點著了一支煙。 <br>
一輛農村拉糞的馬車從他們面前走過,馬車的輪子軋在一個污水井的井蓋幾上,“格登登”直響。馬車過去后,女的看見那井蓋兒錯開了一條縫。 <br>
“你看那井蓋兒,”女的捅捅男的,說。 <br>
男的瞥了一眼那井蓋兒。 <br>
“你看呀,”那井蓋兒沒蓋嚴!“她又捅捅男的。 <br>
“你有完沒完?!”男的使勁扒拉了她一下。 <br>
“那井蓋兒沒蓋嚴。”女的小聲辯解,像是做錯了什么事。 <br>
男的用拐杖杵著墻縫里的黃土,不理她。 <br>
她擔心地望著那個井蓋幾。過了一會兒,她朝那井蓋兒走去。 <br>
“回來!”男的喊。 <br>
“那井蓋兒沒蓋嚴。”她說,但不敢往前走了。 <br>
“讓你回來!!”男的又喊。 <br>
女的只好又回來。“誰要是踩上,該掉下去了。”她說。 <br>
“活該!就你心眼兒好?!” <br>
她站在他身旁,不時看看那井蓋兒,又看看他,想說什么,又不敢。她怕惹他生氣,他有肝硬變。 <br>
路燈在風中搖晃,電線桿的影子也搖晃著。胡同里已經沒什么人了。 <br>
“不早了,走吧,”女的說。 <br>
“上哪兒?” <br>
“老石該等急了。既然來了,就去吧。” <br>
“我本來就不想來。我本來就不想要。” <br>
“就先看看吧,你說呢?” <br>
“甭看也知道!不是自個兒的孩子,怎么也和自個兒的不一樣!” <br>
女的半天沒言語,后來猛地抱起餅干筒,胡亂地朝前走去。男的才發現,她哭了。他慌忙抓起兒童車,追上去…… <br>
“我們還是要自個兒的吧。” <br>
“不。不!我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趴在床上哭著。 <br>
“大夫不是說了嗎?只有一方有你這種病,有可能不遺傳…… <br>
“還有呢?!你怎么不說啦?還有呢?!還有可能遺傳!遺傳!!輪到我準得遺傳!我知道!我從來都不走運!”她瘋了似地哭著,喊著…… <br>
他從來都沒見她那樣過。他嚇壞了,什么都不敢再說…… <br>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真的,我不是想要自個兒的。”男的一個勁兒解釋著。“我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同意你愿意要什么樣兒的,咱們就要什么樣兒的,你要是實在想要。小點兒的,我也不會不同意……” <br>
他哄著她,像哄小孩兒那樣。 <br>
他們又走了很長一段路,走過了好幾個胡同口,都忘了看前面的路牌。 <br>
“都跟老石說好了,”女的抽抽噎噎地說:“還是得去看看。” <br>
“去,當然是去。咱那個書包也不能白丟哇?”他很想說句笑話,可說出來的卻象是挖苦。 <br>
“再說,”他趕緊又說:“那筒餅干你能吃,這輛小三輪兒我可蹬不了。” <br>
她笑了,感激地看著她的丈夫。 <br>
他把手絹遞給她。“擦擦,別這樣去。”他說。 <br>
不知為什么,她止不住地流眼淚。 <br>
“咱們再歇會兒吧。”男的說。 <br>
路邊有一個臨時售菜棚,賣菜的人早已經下班了,菜架上空空的,菜案上堆著幾個沒人要的蘿卜。他們走進了菜棚,站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 <br>
女的不停地用手絹擦著眼睛。 <br>
“你別多想,真的,你別老想得那么多。” <br>
“沒有,我沒有。我沒想哭。” <br>
“我有時脾氣不好。” <br>
“不,你不。是我……跟我,你算倒了霉。” <br>
“你干嘛這么說!” <br>
“假如……” <br>
“又是‘假如’!咱們在一起十年了,你總說‘假如’,可咱們這十年是真的!” <br>
月亮真小,真遠,又像是那夜的月亮。她靠在他身上,緊緊地靠著,生怕那不是真的,生怕他也會象那月亮,離她那么遠,那么遠…… <br>
“咱們走吧。” <br>
“嗯。” <br>
正在這時,對面的一個院門開了,走出來一個抱著小孩兒的青年婦女。一對中年夫婦隨后送出門來,一直送那母子倆朝胡同口走去。 <br>
青年婦女很不高興的聲音:“您看您這事辦的,讓我說您個什么……” <br>
中年婦女的聲音:“唉,怪我辦事不周全,你可別往心里去。” <br>
青年婦女的聲音:“說實在的,有個教授想要,我都沒舍得。要不是……說實在的,我就一人兒帶著明明過……” <br>
聲音慢慢遠去了,聽不清了。 <br>
女的一動不動地站著。 <br>
“走吧?你怎么了?”男的問。 <br>
女的重新又走進路燈照不到的地方,靠在菜架上,一聲不吭,看著對面那個院門。 <br>
男的走到那個院門前,看了看。那正是月亮胡同五十七號。他又走回到菜棚里來,什么都沒說,站在女的身旁。 <br>
那對中年夫婦回來了。 <br>
“你不該告訴她。”中年男人說:“換了我,我也不愿意把孩子給兩個殘廢人。” <br>
“我不會說瞎話。唉,下回我可不管這樣的事了。”中年婦女說。 <br>
“一會兒他們來了,可怎么跟他們說……” <br>
院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br>
四周真靜,靜得像是一片沙漠。只有風聲。風使人想起黑色的海洋和一葉浪谷里顛簸著的孤舟。沙漠也有盡頭,海洋也有邊際。如果沒有綠洲,駱駝走向哪里?如果沒有港灣,小船往哪兒劃?有時候,他們真不知道為什么還要活著……他們常常在夜里醒來的時候——或者是他又作了噩夢,或者是她夢見了來生——說起死。“你說有下輩子嗎?”“我覺得有。”“你還有點迷信。”“誰知道呢?”“你想過死嗎?”“當然。”“那你怎么沒去死呢?”“我要是去死,活著的親人一輩子也好受不了。你呢?”“我?我也是。”…… 這就是他們的綠洲,他們憑著這個在沙漠中走。還有,他們互相是對方的港灣…… <br>
已經很晚了。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了電臺報時的笛聲。八點了,也許九點?估計是八點。 <br>
他們還呆在那菜棚里,弄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說話。風仍然不見小,這風大概是要刮一宿了。棚頂上的席子被刮開了一塊,“唿噠唿噠”地拍打著棚架,把棚頂上的殘雪灑了他們一身。他們不覺得。 <br>
又過了半天,女的忽然說:“今天還沒有喂‘安安’呢。“安安”是一只貓。他們養了一只貓。女的說話時的樣子,像是在夢里。 <br>
他把她拉到懷里,用棉大衣的前襟把她裹住。寒冷都在外面,風在外面刮吧,她覺得,什么也打不透他們的棉大衣。 <br>
“還沒有喂‘安安’呢。”她在大衣里說。 <br>
他摸了摸她的臉,摸摸她的眼窩。 <br>
“我沒事兒。”她說。 <br>
“我也沒事兒。”他說。 <br>
“咱們回去吧?” <br>
“回去吧。” <br>
“走吧。” <br>
他們往回走,挨得很近。他們把餅干筒和兒童車忘在了菜棚里。他們總那么愛丟東西。 <br>
“對了,那個井蓋兒!”她忽然說。 <br>
他們又走到他們頭一次歇著的那個地方去,找到了那個污水井。可是,井蓋兒蓋得很好。 <br>
“是這個嗎?”男的問。 <br>
“我記得是。再說,這附近只有這一個呀?” <br>
男的用木拐在井蓋幾上作了幾下,井蓋兒一動不動,蓋得很牢。 <br>
女的又走到他們呆過的那個墻角里。“噢,從這兒看,井蓋兒就好像是錯開了,因為上面有雪,井蓋兒的黑邊兒好像是一道縫。” <br>
<br>
一九八三年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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