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和兩個雞蛋。八子媽又給了我們每人一塊補花的新手絹，是她自己<br>
做的。八子媽沒日沒夜地做補花，掙點錢貼補家用。<br>
奶奶后來也做補花，是八子媽給介紹的。一開始，八子媽不信奶<br>
奶真要做，總拖著。奶奶就總問她。<br>
“八子媽，您給我說了嗎？”<br>
“您真要做是怎么的？”八子媽肩上掛著一綹綹各種顏色的絲線。<br>
“真做。”<br>
“行，等我給您去說?！?lt;br>
過了好些日子，八子媽還是沒去說。奶奶就又催她。<br>
“您抽空給我說說去呀？”<br>
“您還真要做呀？”<br>
“真做。”<br>
“您可真是的，兒子兒媳婦都工作，一月一百好幾十塊，總共四<br>
口人，受這份累干么？”<br>
“我不是缺錢用……”奶奶說。<br>
奶奶確實不是為掙那幾個錢。奶奶有奶奶的考慮，那時我還不懂。<br>
小時候，我一天到晚都是跟著奶奶。媽媽工作的地方很遠，尤其<br>
是冬天，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時候才能回來。爸爸在里屋看書、看報，<br>
把報紙弄得悉悉憟憟的響。奶奶坐在火爐邊給媽媽包餛飩。我在一旁<br>
跟著添亂，捏一個小面餅貼在爐壁上，什么時候掉下來就熟了。我把<br>
面粉弄得滿身全是。<br>
“讓你別弄了，看把白面糟踏的！”奶奶撣撣我身上的面粉，給<br>
我把襖袖挽上?！澳悄o我包一個‘小耗子’！”<br>
“這是餛飩，包餃子時候才能包‘小耗子’?！?lt;br>
可奶奶還是搟了一個餃子皮，包了一個“小耗子”。和餃子差不<br>
多，只是兩邊捏出了好多褶兒，不怎么象耗子。<br>
“再包一只‘貓’！”<br>
又包一只“貓”。有兩只耳朵，還有點象。<br>
“看到時候煮不到一塊兒去，就說是你搗亂?！?lt;br>
“行，就說是我包的！”<br>
奶奶氣笑了：“你要會包了，你媽還美?！?lt;br>
“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我拉長聲音學著往常奶奶的<br>
語調：“看你媽這會兒有多美！”<br>
奶奶常那么說。奶奶最羨慕媽媽的是，有一雙大腳，有文化，能<br>
出去工作。有時候，來了好幾個媽媽的同事，她們“唧唧嘎嘎”地笑，<br>
說個沒完，說單位里的事。我聽不懂?？吭谀棠躺砩现毕胨X。奶奶<br>
也未必聽得懂，可奶奶特別愛聽，坐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支楞著耳<br>
朵，一聲不響。媽媽她們大聲笑起來。奶奶臉上也現出迷茫的笑容，<br>
并不太清楚她們笑的是什么?！皨?，咱們包餃子吧，”媽媽對奶奶說。<br>
奶奶嚇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點就要滅了；奶奶聽得把什么都忘<br>
了。客人們走后，奶奶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說：“你們刷碗、添火<br>
吧，我累了?！眿寢屪屇棠烫蓵?。奶奶不躺，坐在那兒發呆。好半<br>
天，奶奶又是那句話：“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卑职?、媽媽都<br>
悄悄的。只有我敢在這時候接奶奶的茬：“看你媽多美，大腳片子，<br>
又有文化，單位里一大伙子人，說說笑笑多痛快?！薄翱刹皇敲?。我<br>
就是沒上過學。我有個表妹……”“知道，知道，”我又把話茬接過<br>
去：“你有個表妹，上過學，后來跑出去干了大事?！薄翱刹徽娴?？”<br>
奶奶倒象個孩子那樣爭辯?！澳砻靡渤允程?？”我這一問把爸爸、<br>
媽媽全逗樂了。奶奶有些尷尬：“六七歲討人嫌?！蹦棠塘R我只會這<br>
一句。不知為什么，奶奶特別羨慕別人吃食堂，說起她羨慕或崇拜的<br>
人來，最后總要說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焙髞?，五八年，街道<br>
上也辦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好多壇壇罐罐都貢獻了出去。她愿意早<br>
早地到食堂門口去等著開飯。中午，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她叫我放<br>
了學到食堂去找她。賣飯的窗口開了，她第一個遞上飯票去：“要一<br>
個西紅柿，一個……嗯……”她把“一個”咬得特別清楚，但卻不自<br>
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驕傲似的?，F在回想起來，她大概是覺<br>
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工作的人相仿了，可她畢竟又沒出去工作過。<br>
是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些日子，奶奶晚上總去開會，總<br>
不讓我跟著?！坝植皇侨タ磻?！”奶奶說，脾氣變得很急躁。<br>
我跟著奶奶看過不少老戲。奶奶做補花掙了錢，就請別人看戲，<br>
請八子媽，請姨奶奶，也請院里的另一個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請我<br>
——她的“影兒”也得占一個座位。奶奶不會看戲，每次看戲之前都<br>
得請教那“另一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懂戲，也并非真懂，用現在<br>
的話說也就是個“名人愛好者”。什么梅蘭芳、姜妙香、袁世海、張<br>
君秋，……奶奶和我都是從她那兒得到啟蒙的。我坐在劇場的椅子上<br>
睡覺，我是為中間的十五分鐘休息來的；休息的時候小賣部賣酸梅湯，<br>
我使勁說渴，至少可以喝兩瓶。奶奶是說：“我年輕時候什么戲也沒<br>
看過?！彼蠹s是為補上這一課來的；平時胡同里幾個老頭、老太太<br>
在一塊聊天，誰都比奶奶懂戲。奶奶什么事都要強。不過只有一回，<br>
奶奶和那個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戲，是電影《祝福》。看完了，<br>
奶奶直哭，那個老太太也直哭?！澳菚r候可不就是那么樣兒，”那個<br>
老太太說?！翱刹痪湍敲礃觾?，”奶奶說。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br>
我不聲不響地跟在奶奶身后走。最慘的不是祥林嫂最后摔倒在雪地上，<br>
而是她捐了門檻，高高興興地回來的時候……奶奶后來總愛給別人講<br>
《祝?！?，還是把“?！蹦畛伞案钡囊?。不過她再也不愿意看那個<br>
電影了。<br>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服。坐在桌<br>
邊發愣。<br>
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道<br>
兒挺黑的。小孩兒，沒關系?！?lt;br>
我高興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我攙您去，那條路我<br>
特熟！”<br>
“噓——，喊什么！”媽媽給了我一巴掌。媽媽的表情挺嚴肅。<br>
我跑去找八子，我們倆早就想晚上去一回學校了。我們學校原來<br>
是一座大廟，八子說，晚上那兒的蛐蛐準少不了。<br>
學校有好幾層院子，有好幾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樹，院墻上長滿了<br>
草，紅色的灰皮脫落了很多。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柏樹上“伏天兒——，<br>
伏天兒——”地叫著。奶奶到緊后院去開會，囑咐我們就在前院玩。<br>
這正合我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全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占領的<br>
雙杠、爬桿、沙坑，這會全空著。<br>
“八子，真是跟你媽說了？”奶奶又問。<br>
“真說了?！?lt;br>
八子沖我笑。他才不用跟他媽說呢，他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br>
媽顧不上管他。我常常為此羨慕八子。<br>
我們先玩爬桿，我爬不過八子。又玩雙杠，一人占一頭，喊一聲<br>
“開始！”各自從雙杠上躥過去抓對方，幾個來回之后，我總是上氣<br>
不接下氣地被八子抓住。八子身體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我<br>
不用擔心挨欺負，八子打架也特別厲害。<br>
八子的功課一般，不象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還是少先隊<br>
大隊委。我也是班里的學習尖子，但我至今記得，一有算術比賽，八<br>
子的成績總比我好。他就是不用功，不按時完成作業，語文總考六十<br>
幾分。小學畢業時，我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學，八子只考上了三流學校。<br>
現在想想，八子的天資其實比我強，我純粹是靠了奶奶的督促，靠爸<br>
爸媽媽總能在課后幫我補習。誰管八子呢？<br>
他晚上不是幫家里干活，就是跑出去瘋玩。惠芬三姐是個例外，<br>
她不聲不響地干活，又不聲不響地讀書。八子媽嫌她晚上讀書費電，<br>
她就每天早早地起來在院子里用功。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學。<br>
那時候她戴上了眼鏡，更漂亮了，文質彬彬的，有學問的樣子。我真<br>
羨慕八有這樣一個姐姐。八子卻不放在心上，總拿她的“四眼兒”開<br>
玩笑。惠芬三姐不屑于理他。八子也不太愛理惠芬三姐。<br>
太陽落了。<br>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來時，蛐蛐果然不少?！班洁?lt;br>
——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順著聲音找，找到了<br>
一處墻根下。八子對準磚縫滋了一泡尿，一會兒，蛐蛐就蹦出來，在<br>
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br>
“老迷嘴，不開牙，”他說。<br>
我們又找，找到一塊大石頭旁邊，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我別出<br>
聲，我們蹲在石頭邊靜靜地等，大氣不出。蛐蛐又叫起來，“嘟嘟嘟<br>
——”八子笑了。<br>
“喲，我沒尿了?！?lt;br>
“我有！”我說。<br>
‘噓——，小點聲。沖這兒撒，對準了?！?lt;br>
逮到了一只好的。八子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卷成紙筒，把蛐蛐裝<br>
進去。<br>
月光真亮，透過老柏樹濃黑的枝葉，灑在院子里，斑斑點點。那<br>
么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們倆。教室都是原來大廟的殿堂，這會黑森森的，<br>
靜悄悄的，有點瘆人。星星都出來了。我想起了奶奶。八子逮起蛐蛐<br>
來入迷，蹶著屁股扎在草叢里，順著墻根爬。<br>
我對八子說：“我去看看后院有沒有蛐蛐?！?lt;br>
緊后院的南房里亮著燈。我悄悄地爬上石階，扒著窗臺往里看。<br>
一排排的課桌前坐的全是老頭、老太太。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后排，兩<br>
只手放在膝蓋上，樣子就象個小學生。我沖她招招手。沒看見，她聽<br>
得可真用心。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br>
事，說不定她早就參加了革命呢！“我說不定就從你們老史家跑出去<br>
了呢。我有個表妹，就是從婆家跑出去的，后來進了共產黨……”奶<br>
奶老是講她那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知道了好些事，早早地<br>
放了腳，跑出去干了大事。我又想笑了：奶奶跑起來是什么樣呢？還<br>
是用腳后跟跑嗎？……<br>
講臺上有個人在講話。講臺兩邊還坐著好幾個人。有個女的老是<br>
給他們倒水喝。<br>
我見過奶奶的那個表妹一回，只見過一回，在一個大樓里。奶奶<br>
緊拉著我的手，在又寬又長的樓道里走，東問西問后來人家讓我們在<br>
一間屋子里等著，屋子里有好多沙發，可奶奶不讓我坐，她自己也站<br>
著。等了老半天，才來了一個女的，奶奶讓我管她叫表奶奶……<br>
講臺上的那個人講個沒完沒了。<br>
我還從來沒有這么遠遠地望著過奶奶。她直了直腰，兩只手也沒<br>
敢離開膝頭。這下您知道上學的滋味了吧？我又在心里笑。奶奶每天<br>
晚上都抱著那本掃盲課本念，有一課是《國歌》，她老是把“吼聲”<br>
念成“孔聲”?！坝质强茁?！”連我都能提醒她了。她挺難為情，聲<br>
音變小，慢慢又大起來，念到“吼聲”的時候聲音又變小，停好一陣，<br>
大概是在心里重復……<br>
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清了講臺上那個人講的話：“你們過去都<br>
是地主、富農，都是靠剝削農民生活，過的都是好逸惡勞，光包不做<br>
的剝削階級生活……”<br>
什么？！再聽。<br>
“……地、富、反、壞、右，你們是占的前兩位。今后呢？你們<br>
還是要認真改造自己……”<br>
我趕緊離開窗臺，站在臺階下不知該干什么，腦袋里“嗡嗡”的。<br>
地主？奶奶也是地主？<br>
八子來了?！昂?！看，六個！”<br>
我應了一聲，趕緊往前院走。<br>
“后院有嗎？你怎么啦？”<br>
“后院沒有，咱們還上前院吧。”<br>
“前院都沒啦！”<br>
“那，咱們玩爬桿去吧。”我拉著八子往前院走，我怕他也聽見<br>
……<br>
奶奶拿回來一個白色的卡片。爸爸、媽媽圍在奶奶身邊看，樣子<br>
倒象是很高興。奶奶直擦眼淚。<br>
“這回就行了，您就甭難受了，”爸爸說。<br>
“就是說，您跟大伙都一樣了，也有選舉權了，”媽媽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