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床上不說話。這是怎么回事呀？我又不敢問。<br>
“跟了你們老史家，唉……”奶奶又是那句話，說話的聲音也有<br>
些顫抖：“解放前我也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呀，比老媽子能強多少……<br>
“您可不能這么想，”媽媽說：“您過的日子再不舒心，也是衣<br>
來伸手，飯來張口呀！工人、農(nóng)民呢？人家過的什么日子？”<br>
奶奶的臉騰地紅了，慌忙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就那么一<br>
說。人家過得牛馬不如，這我都知道。”<br>
過了一會，奶奶又對爸爸說：“你還記得給老史家扛活的劉四嗎？<br>
后來得肺病死了，剩下劉四媳婦帶著仨孩子……那時候我也是自個兒<br>
帶著你們仨。我就跟你大哥說過，真要是分了家，咱們這份兒由我作<br>
主，我就把那一畝多地給了劉四媳婦……”<br>
“您可也別總說這事兒，”媽媽又說：“那是因為您有，不在乎<br>
那一畝多。”<br>
奶奶愣了一會，說：“可不也是，讓我都給，我準不干。還不是<br>
剝削思想？”<br>
“行了，”爸爸彈彈那張白卡片說：“這回您就過舒心日子吧。”<br>
奶奶把白卡片用一條新毛巾包起來，說：“打解了放，沒什么人<br>
告訴我，我也是愛這新社會。我可不想再受你們老史家的氣……喲，<br>
這孩子八成著涼了吧？我說不帶他去……”奶奶才發(fā)現(xiàn)我蔫蔫地趴在<br>
床上，忙打住話頭，哄我去睡覺。<br>
奶奶摸摸我的頭：“不燒。準是玩累了。”<br>
奶奶給我打來洗腳木，又摸摸我的頭：“明兒奶奶給你包餃子，<br>
扁豆餡的，愛吃嗎？”奶奶也好像高興起來了。<br>
直到半夜我還沒睡著。我聽見奶奶總翻身，大概也沒睡著。我不<br>
敢動，我怕奶奶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樹的葉子輕輕地搖晃，<br>
露出幾顆星星。奶奶怎么會是地主呢？我想起過去奶奶給我講《半夜<br>
雞叫》的時候……“周扒皮就靠剝削人過日子。”奶奶說。“什么叫<br>
剝削呀？”我問。“就是光吃飯不干活兒。”“那我是嗎？”“你不<br>
是，你還小。”“那您是嗎？”……真的，奶奶那時就不說話了，是<br>
爸爸把話接了過去：“奶奶不是做補花嗎？奶奶老了，我們工作養(yǎng)活<br>
奶奶。”……唉，我心里亂七八糟的，一宿都沒有睡安穩(wěn)。海棠樹的<br>
葉子不動了，仍然看得見那幾顆星星……<br>
有好幾年，我心里總象藏著個偷來的贓物。聽憶苦報告的時候，<br>
我又緊張又羞愧。看小說看到地主欺壓農(nóng)民的時候，我心里一陣陣發(fā)<br>
慌、發(fā)問。我也不再敢唱那只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br>
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過隊日時，大家一起合唱，我的聲音也小<br>
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總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聲音就不由得變<br>
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呵！<br>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但還趕上了一些舊北京的“尾巴”。大人門<br>
都說我記事早。那時候，從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和耍手藝的<br>
不斷。<br>
一清早，就有挎著笸籮賣燒餅果子的，挎著小一點的笸籮賣爛糊<br>
蕓豆的，挑著挑兒賣老豆腐的。賣爛糊蕓豆的還有一塊布，你要是多<br>
花一分錢，他就把蕓豆包在布里，給你捏成一個小蕓豆餅。奶奶有時<br>
候給我買一小碗蕓豆，但絕不讓捏成餅，說他那塊布一點都不干凈。<br>
我就是想要一個蕓豆餅，于是哭、鬧。奶奶找來一塊干凈布，自己給<br>
我捏。我還是哭、還是鬧，說那根本不是蕓豆餅，跟賣的一點都不一<br>
樣。奶奶就說：“再不聽話，你長大了也去賣蕓豆！那個賣蕓豆的老<br>
頭兒就是從小不聽話，長大了沒出息，去賣蕓豆。”<br>
那時候，我們家住在東直門北小街附近。北小街再往北就出了城，<br>
很荒涼，破城墻、護城河邊長滿了荒草，地壇附近全是亂墳崗子，再<br>
走就是農(nóng)村了。總有些趕大車的、拉排子車的從城外來，從北小街走<br>
過。馬蹄子踩在地上“咕唧咕唧”的。在我的印象里，北小街永遠是<br>
滿地泥濘、滿地馬糞。馬的鼻子里噴著白氣，趕車的人穿得很破、很<br>
臟，“哦——，哦——”地喊著。我心里挺怕。奶奶拉著我的手站在<br>
路邊，就又對我說：“看你聽話不聽話，那些趕大車的就是從小不聽<br>
話，長大了就得去給人家趕大車。”<br>
奶奶總這么說。中午，修理雨傘旱傘的在街上吆喝，我又鬧著不<br>
睡午覺，我愿意看那個人用豬血把一條條的高麗紙粘到傘上去。一會<br>
兒，磨剪子磨刀的又在外面吹喇叭，“嗚哇——”，我又想看那個喇<br>
叭。奶奶就又是那些話，要么是“不聽話就得去磨刀”，要么是“那<br>
個修理雨傘的就是因為不聽話，才那么沒出息”<br>
自從知道了奶奶是地主（后來我又人了隊），想起這些事，我心<br>
里就對自己說：奶奶可不是看不起勞動人民么？<br>
可是還有另外一些事，讓我沒法解釋。也是我很小很小時候的事。<br>
門口來了一個買破爛的女人，敲著一個象瓶子蓋似的小鼓兒，背著一<br>
個柳條筐，筐里還站著一個比我還小的女孩兒；奶奶拿了幾件破衣服<br>
交給那個女的。“您要多少？”那女的問，翻來覆去地查看那幾件破<br>
衣服。“這衣裳可還不算破，”奶奶說。“還不破？”“您瞧這袖子，<br>
這肩膀兒！頂多值……”那女的笑笑，說了個價兒。“那可不賣。”<br>
奶奶要收回那幾件衣服。那女的抓著衣服不撒手：“那您說個價兒。”<br>
奶奶又說了個價兒。“唉，您指著它發(fā)財哪？行啦，算我虧本兒！”<br>
那女的把衣服扔到筐里，然后慢慢地掏錢。奶奶摸摸筐里那個小女孩<br>
的臉蛋兒，奶奶就喜歡女孩子。“多大啦？”奶奶問那女的。“兩生<br>
兒。”“幾個？”“仨，仨丫頭！”“她爸做什么？”“沒了。”那<br>
女的把錢遞到奶奶手里。奶奶忽然不言聲兒了，愣怔地看著那娘兒倆。<br>
她們穿的衣服一點不比筐里的衣服好。那女的背起筐來要走，奶奶又<br>
把她叫住。奶奶回屋里拿了兩件我穿小了的衣服來，給那個女的：<br>
“這可不破，我們這孩子穿著小點兒了。”“您要多少？”“不是，”<br>
奶奶說：“您要不嫌，就給您這小閨女兒穿吧。”“喲，那敢情……”<br>
女的把衣服在小女孩身上比比，笑著：“大媽您瞧，還真挺合適的……”<br>
我心里真高興，又“呱噠呱噠”跑回屋去，把我的好幾件衣服都抱來。<br>
奶奶的眼圈直發(fā)紅。那女的已經(jīng)走了。為這事，奶奶總對爸爸媽媽夸<br>
我，說：“這孩子大了心眼兒錯不了。”<br>
也許這又象媽媽說的，是因為我們有吧？可是我總覺得，奶奶的<br>
心腸絕不象個地主。周扒皮會那樣嗎？<br>
不過，奶奶還是象個地主。住在北小街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奶奶<br>
總把爺爺?shù)呐f照片擺在桌上，照片前擺兩盤點心。我沒有見過爺爺，<br>
媽媽說她也沒見過。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穿一身緞子衣服，還戴個瓜皮<br>
帽，真象黃世仁，也象穆仁智。我想吃塊點心，奶奶不讓，說那是給<br>
爺爺?shù)摹?lt;br>
“這個人長得真難看。”我說。<br>
“咳，不許瞎說！”奶奶把我從照片前拉開我還是遠遠地望著那<br>
照片：“他怎么長得那樣兒呀？”<br>
“他是你爺爺。”<br>
“他是我爸爸的爸爸？”<br>
“嗯。”<br>
“他是您的什么呀？”<br>
奶奶又被逗笑了：“去問你媽，你爸爸是你媽的什么。”<br>
我跑去問，回來告訴奶奶：“是愛人。”<br>
奶奶不言語，象是想著別的事……<br>
奶奶那會兒不是在思念“失去的天堂”吧？上四年級的時候，我<br>
開始懂得了“階級敵人總是思念他們那已經(jīng)失去的天堂”，就這么想。<br>
不過自從我上了小學以后，奶奶已經(jīng)不再供爺爺?shù)恼掌恕?lt;br>
唉，奶奶是地主，這個念頭總折磨著我。睡覺的時候，我不再把<br>
頭扎在奶奶脖子底下了。奶奶以為我是長大了，不好意思再那樣了。<br>
只有我自己知道是為什么。而且我心里也明白：我還是跟奶奶好——<br>
這想法更折磨人。星星還是那些星星，在樹葉間閃亮。奶奶會死嗎？<br>
想到這兒，我還是害怕……<br>
經(jīng)常有個老頭兒到我們家里來。奶奶讓我管他叫表爺爺。一身農(nóng)<br>
村人的打扮，說是從河北老家來。我很少叫他“表爺爺”，心里只管<br>
他叫“饞老頭兒”。他一來就盤腿往床上一坐，喝茶、抽煙，滿地上<br>
吐粘痰。奶奶就得去給他買肉、打酒。有一次爸爸小聲對媽媽說話，<br>
讓我聽見了：“要說地主，他才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呢。”怪不得他<br>
這么討厭呢，我想。<br>
“饞老頭兒”夾一塊肉、喝一口酒，誰也不讓，好像他就應該到<br>
這兒來吃，來喝。<br>
奶奶坐在他對面，陪他說話。<br>
依我看，這“饞老頭兒”說的全是反動話。<br>
“老嫂子，您猜怎么著？”他說：“現(xiàn)在難得喝這么口好酒了。<br>
有錢你也不敢這么買著喝。”<br>
“是你勞動掙來的錢，你就甭怕。”奶奶說。<br>
“那倒也是。您猜怎么著？村兒里對我還真不錯，瞧我這歲數(shù)，<br>
讓我喂牲口。活動活動，身子骨兒倒結實了。”<br>
“你可得好好兒的。”<br>
“那是。再者話說了，你不好好給人家干也得行啊？”他喝得滿<br>
臉發(fā)紅，“滋咋”地響。<br>
“給人家干？”奶奶不滿意地斜了他一眼：“你這是給自個兒干。<br>
過去人家才是給你干哪！”<br>
“說的是，說的是，”那“饞老頭兒”連連點頭，低頭光是吃，<br>
不言語了。<br>
“你的帽子摘了嗎？”半天，奶奶又問。<br>
“摘了，頭年就摘了。”<br>
什么帽子？搞什么帽子？那時我還不懂。<br>
“老嫂子，您猜怎么著？我還真是心服口服。可不是嗎？一樣爹<br>
媽生的，肉長的，憑什么你就光吃不干呢……”他好像再找不出什么<br>
詞兒來表白了，又說：“我可不象史五爺那么混橫兒不說理。”<br>
“史五爺怎么著？”<br>
“還戴著呢。老話兒說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產(chǎn)黨就是得了人<br>
心。你史五爺逞能，有你的好兒？”<br>
我越聽越糊涂，這家伙到底是不是地主？也許他是裝的？可又不<br>
象。不過我還是討厭他，老是滿地吐粘痰。還有，一來就吃肉、喝酒，<br>
電影里的地主就那樣。奶奶還老給他喝。唉，可不是嗎？奶奶也是地<br>
主呀……<br>
有好幾年，對這件事我心里總是惶惶的。我希望那是假的，但愿<br>
是那個晚上我聽錯了。我去想奶奶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一會覺得奶<br>
奶真是有點像地主，一會又覺得一點也不像我?guī)状蜗雴枊寢專峙聥?lt;br>
媽真說是。我真想找個人說說。我跟八子說了。八子聽了一愣，一然<br>
后直笑：“你別瞎說了；奶奶要是地主我死了去！”八子也管我奶奶<br>
叫奶奶。“真的，我親耳聽見的，”我說。“準保是你聽錯了。”<br>
“也許是，”我說，心里輕松了許多。八子又說：“解放前才有地主<br>
呢，現(xiàn)在哪兒有哇？”我的心又一陣子緊：“說的就是解放前。”<br>
“反正我敢說，奶奶不是！”八子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要是，我死<br>
去！”八子說得那么肯定，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明澈了許多。那是個<br>
夏天的中午，院子里靜悄悄的。海棠已經(jīng)有紅的了，梨還是青的，樹<br>
蔭下好涼快。八子揉著一團兒面筋。我們常用面筋去粘樹上落的蜻蜒。<br>
把面筋放在竹竿的頂端，把竹竿慢慢升高，接近正在“做夢”的蜻蜓，<br>
“撲嚕嚕”，蜻蜓使勁扇動翅膀，但已經(jīng)被粘住，跑不了啦。……奶<br>
奶不會是地主，奶奶還總讓我教她唱《社會主義好》呢。奶奶不會是<br>
地主，媽媽從單位里借來一張桌子，奶奶總是把熱鍋什么的放在我們<br>
家自己的桌子上，說“可別把公家的桌子燙壞了”，她怎么會是地主<br>
呢……<br>
六六年，我快十六歲了，早已經(jīng)過了人團的年齡。可我卻總入不<br>
上。爸爸、媽媽才跟我講了奶奶的事。<br>
“你知道奶奶的成份是什么嗎？”<br>
我心里“轟”地一陣緊張，不吭聲。<br>
“你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吧？”<br>
我說不出話來。<br>
奶奶的娘家并不是地主，是個做小買賣的——開一個賣棉花兼而<br>
彈棉花的小店，總共一間半門臉兒。奶奶從小長得漂亮，父母指望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