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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她發財,立志要把她嫁到富貴人家去。那時代,在一個小縣城,要<br>
想作成富貴人家的賢妻良母,需要長得漂亮,需要把腳裹得特別小,<br>
需要會做各種針線活,需要會看公婆和男人的眼色……唯獨不需要念<br>
書識字,“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奶奶不能象她的弟弟、妹妹那樣<br>
去上學,也注定了要有一雙小腳兒,要學會恭謙、馴順、忍氣吞聲。<br>
為什么呢?只是因為奶奶長得好,只是因為她的父母希望攀一門闊親<br>
戚。<br>
父母的愿望竟真實現了。十七歲,奶奶嫁到了“老史家”。史家<br>
是全縣的首富,全縣將近一半的土地都姓史。不過史家要的僅僅是一<br>
個漂亮而且賢惠的兒媳婦,奶奶的父母照樣開著那一間半門臉兒的小<br>
棉花店;奶奶的父母唯有想到女兒是走了運,才覺得多年的希望沒有<br>
全落空。<br>
奶奶可真是“走了運”,上有公公、婆婆,下有一大群小叔子、<br>
小姑子;公婆之上還活著一對老公公、老婆婆。奶奶既是兒媳婦,又<br>
是孫子媳婦。侍候了這個侍候那個,給這個磕了頭給那個鞠躬,聽完<br>
了這個的申斥再去給那個賠不是,似乎“老史家”主要是缺一個老媽<br>
子,缺一個挨罵的,缺一個出氣筒,才把奶奶娶過來的。只有奶奶的<br>
婆婆還算通些情理,因為她也是那么熬過來的,而且還沒熬完。<br>
“你看過《家》嗎?”爸爸問我。<br>
我點點頭。<br>
“就是那樣。那種大家庭都是那樣兒。奶奶的地位比使喚丫頭也<br>
差不多。”<br>
奶奶病了,但是在那個大家庭,專為孫子媳婦做些可口的飯菜,<br>
等于是造反。奶奶的父母給奶奶送來些點心,但是得交到老公公那兒<br>
去。老地主還稀罕幾塊點心?但這是規矩。<br>
我聽奶奶說起過這件事,奶奶根本沒見到那幾塊點心,奶奶的婆<br>
婆說了一句:“人家娘家送來的,她又病著……”于是也遭了一頓訓<br>
斥。<br>
“你還記得《家》里瑞玨是怎么死的嗎?”<br>
我又點點頭。<br>
“奶奶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是那樣。老公公、老婆婆不讓找大<br>
夫,更甭說去醫院,他們舍不得花那份錢……”<br>
在伯父前頭,我還應該有個姑姑的。我記起來了,奶奶常念叨她<br>
那個閨女,“模樣兒可俊了,要不是你們‘老史家’,那孩子何至于<br>
死呀!”奶奶喜歡女孩子,就是因為她沒個閨女。一看見別人的閨女,<br>
她就眼熱,就想起自己那個死了的女孩子。所以奶奶對媽媽特別好,<br>
把媽媽當親閨女看。<br>
“不是因為別的,因為那是規矩。”爸爸說,“就象你老太爺。 <br>
出門兒幾十里,一泡屎也要憋回來拉到自家的地里。因為那是規矩。<br>
那個社會,可笑和可恨的規矩多太了。”奶奶生了三個兒子:伯父、<br>
父親、叔叔。叔叔還不到一歲,爺爺就死了。爺爺一死,奶奶在那個<br>
大家庭里就更沒有地位了,沒有權也沒有錢。想給自己做件衣服,還<br>
得打著三個兒子的旗號去跟公公要。算計來算計去,要是能從給三個<br>
兒子做衣服的錢里省出一點來,自己才能做件汗衫。大概唯因奶奶生<br>
了三個兒子,都是史家之后,奶奶才仍然能在“老史家”吃飯吧。<br>
奶奶還不如讓“老史家”給轟出去呢,我想,那樣奶奶現在也就<br>
不是地主了。<br>
其實奶奶給他們干的活也足夠換來一天三頓飯了。無論什么時候,<br>
奶奶總得侍候得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以及兒子們都吃了飯,<br>
她自己才能吃。老媽子也不過如此了,老媽子也是永遠吃剩飯。<br>
奶奶真想離開那個家。奶奶的表妹就是不堪忍受那種日子,跑出<br>
去參加了共產黨。可是奶奶的表妹上過學,碰巧知道了有共產黨,奶<br>
奶知道什么呢?她想跑也不知道往哪兒跑。再說她也不敢跑,連改嫁<br>
她都不愿意,她要守節,她受的就是那種教育。奶奶從二十幾歲守寡<br>
到今天。<br>
她只盼著兒子們都長大。伯父稍大一點,奶奶壯著膽子提出了分<br>
家的要求,但立刻遭到公公的痛罵。小姑子、小叔子也旁敲側擊:<br>
“嫂子,您要是想改嫁也行,家不能分!”對奶奶來說,這話是最大<br>
的侮辱了。奶奶只有自己偷偷地掉眼淚。再說,離開“老史家”,三<br>
個兒子怎么上學呢?上不起。也許是受了她那個表妹的影響,奶奶執<br>
意要三個兒子都上學,而且都要上到大學。吝嗇而且迂腐的老地主,<br>
連屎都要拉到自家地里,自然不忍心把錢送到學校去,奶奶豁出去了,<br>
吵、鬧、罵他們欺負孤兒寡母。奶奶竟然變得那么勇敢!可不是,奶<br>
奶還怕什么呢?她全部的心愿就是她的三個兒子。她不愿意三個兒子<br>
將來跟自己似的,更不愿意三個兒子將來跟“老史家”的人似的。她<br>
只知道上學好,她的表妹好,她的表妹之所以好,就是因為上過學。<br>
她那時候不知道別的……<br>
我的心一陣陣發疼。我想起奶奶夜里睜著眼睛想事的樣子;想起<br>
她的嘆氣聲;想起了她的腳;想起她捧著爸爸給她買的掃盲課本,在<br>
燈下一字一頓地念,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br>
“她干嘛算地主?”<br>
“她吃了剝削飯。”<br>
“她給‘老史家’干的活兒就不算啦?”我那時真小。<br>
“那是歷史,歷史造成的。”爸爸說。<br>
唉,歷史!“那現在呢?”<br>
“早就不算地主了。奶奶改造得好,早就摘了地主帽子。再說,<br>
奶奶干嘛不愛新社會呢?她這一輩子,真正有了自由,真正過了舒心<br>
的日子,倒是在解放后。現在奶奶和大伙都一樣了……”<br>
我松了一大口氣,在心里罵了一句最難聽的話,罵那個“老史家”。<br>
奶奶知道爸爸、媽媽把她的事告訴了我,見了我還有些難為情,<br>
又說要給我包扁豆餡餃子,小心地注意著我的反應。<br>
我心里又高興又難過,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說:“包吧。”語氣<br>
倒象是很勉強。<br>
奶奶轉悠過來轉悠過去,不說話,偷偷地觀察著我的表情。我一<br>
看她,她就又把目光躲開。我很想開句玩笑,打破這尷尬的氣氛,又<br>
想不出逗樂的話。<br>
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又把頭扎在奶奶的脖子底下。<br>
“這么大了還……沒臊!”奶奶說。<br>
我覺出她也松了一口氣。奶奶的觀察力實在是末流的,她難道沒<br>
有注意到,我有好幾年沒把頭扎在她脖子下了嗎?<br>
奶奶活了七十三歲,真正舒心的日子只有那么幾年,就是從摘了<br>
地主帽子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之間的那七、八年。那些年,她整天都很<br>
忙,整天都很高興。她要給全家人做飯,要做補花,要負責全院的清<br>
潔衛生。奶奶是全院的衛生負責人。我還記得別人把寫了她名字的小<br>
紅紙條貼在院門上時,她是多么不好意思,又是多么掩飾不住地高興。<br>
為這事她得罪了八子媽,八子家的衛生總是搞不好。<br>
奶奶買了一把長把笤帚,掃起院子來不用彎腰。她的腰和背還是<br>
老酸疼,早晨,人們紛紛出門上班的時候,奶奶去掃院門前的街道,<br>
和所有過往的街坊們打招呼。她愿意被人們看見。說她愛虛榮也行,<br>
說她是顯擺也對,她把門前掃得很干凈。然后她就沖八子和我喊:<br>
“可別再糟踏啦,啊?奶奶剛掃完!”確實是喊給別人聽的,但那聲<br>
音中也確實流露著舒心的驕傲。<br>
奶奶堅持做補花。有時候活兒催得緊,她一直要做到半夜去,急<br>
得她就象小學生完不成作業那樣。全家人誰也幫不上忙,跟著著急。<br>
有一次媽媽說:“我看您就辭了這活兒吧。”“趕情你們都有工作!”<br>
奶奶喊。奶奶從沒有對媽媽喊過,嚇得全家都不敢言語。奶奶盼望能<br>
進補花廠,但她知道沒什么可能,她的歲數太大了,人家不會要。她<br>
總埋怨八子爸不讓人子媽進補花廠。“趁她還年輕,你就讓她去得了。<br>
要不趕明兒后悔一輩子!”奶奶對八子爸說。八子爸笑笑:“是我不<br>
讓她去嗎?”“去不了,”八子媽趕緊說:“這幾個‘勞神精’誰管?”<br>
奶奶又說八子爸:“讓你要這么多!”“是我生的嗎?”八子爸抽著<br>
煙笑。“不要臉!”八子媽罵。<br>
活兒不緊的時候,和八子媽、還有其他幾個婦女一塊做補花,是<br>
奶奶最高興的時候。她們互相稱“老劉”、“老魏”、“老林”。奶<br>
奶是“老方”。奶奶非常喜歡這種稱呼,在家里也“老劉”、“老魏”<br>
地念叨,是因為新奇,更透著自豪和滿足。“我們老姐兒幾個有說有<br>
笑的,也不覺著累,”奶奶說。“老了老了,沒曾想還趕上了好時候,”<br>
奶奶說,“唉,你們生的是時候呀!我還有幾天兒?”奶奶也常流露<br>
出遺憾。<br>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br>
哪一顆星星是奶奶的呢?<br>
我知道,奶奶是真心愛這新社會的。<br>
那些星星都是死去的人變的,為了給活著的人把夜路照亮……<br>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奶奶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不叫地主,叫<br>
“摘帽地主”。其實和地主一樣,占黑五類之首。所不同的是,“摘<br>
帽地主”更狡猾些;一個地主,竟然能夠“摘帽”,顯見其偽裝是何<br>
等的高明,其用心是可等的險惡,對社會主義的威脅是何等的不可低<br>
估。而且這也成了“劉鄧路線”的罪行之一。<br>
奶奶先是不能再做補花了。社會主義的工作怎么能給一個地主呢?<br>
后來,也不能再當院里的衛生負責人了。權力當然更重要。<br>
奶奶倒沒有哭,她嚇傻了。爸爸、媽媽也嚇傻了。好多人都嚇傻<br>
了。好多嚇傻了的人也都在做著傻事,做傻事時的樣子也都足以把別<br>
人嚇傻。<br>
先是惠芬三姐從學校里回來,用了半天時間,把院子里的花全刨<br>
了。接著是北屋宋家幾個閨女把自己家的硬木大立柜抬到院當中,用<br>
斧子給劈了。爸爸也偷偷地燒了幾本書。奶奶整天躲在屋子里,掀開<br>
一角窗簾往外看;也不怎么做飯,頓頓下掛面。傳說垃圾站發現了好<br>
幾根金條。街道積極分子們懷疑是我們院里的人扔出去的,一是因為<br>
我們院離垃圾站近,二是因為我們院里除了八子家成份好,其余的都<br>
是黑九類。<br>
惠芬三姐當了“紅衛兵”,一身軍裝,扎一條武裝帶,長辮子剪<br>
了,剪成了短發。說實在的,我覺得她更漂亮了。<br>
我在學校里也想參加紅衛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紅五類,不行。我<br>
跟著幾個紅五類的同學去抄過一個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幾個花瓶給摔<br>
碎,沒別的可抄。后來有個同學提議給老教授把頭發剪成羊頭。剪沒<br>
剪我就不知道了,來了幾個高中同學,把非紅五類出身的人全從抄家<br>
隊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幾個被清除出來的同學在街上惶然地走著,<br>
走進食品店買了幾顆話梅吃,然后各自回家。<br>
院里很亂,惠芬三姐帶了好幾個大學的紅衛兵,挨家挨戶地搜查。<br>
象是全院大掃除,各家的東西都擺到了院子里。我們家里也都空了,<br>
爸爸、媽媽和奶奶坐在凳子上低聲說著什么,很恐怖、很警覺的樣子。<br>
“真是沒想到,”媽媽說。<br>
“平時看著可是挺老實的人,”奶奶說。<br>
“您可別再這么說了,老實人會藏這些東西?”<br>
“誰呀?藏了什么?”我問。<br>
原來是惠芬三姐帶著人從那個最懂戲的老太太家抄出了兩箱子綢<br>
緞、一盒子金銀首飾、還有一本書,書上有蔣介石的像。<br>
“在哪兒呢?”<br>
“已經送走了,連東西帶人都送走了。”<br>
我隔著窗戶往外看。又來了幾個紅衛兵,惠芬三姐正和一個挺高<br>
挺魁梧的男的說話,嗓門兒很大。她過去可從來不大聲說話的。她還<br>
說了一句“X他媽的”,從表情上看好像她并沒有那么說。也許是我<br>
聽錯了?我們學校的那些女生也都那么說了。我覺得我們男生那么說<br>
說還可以……<br>
媽媽讓我回學校去住。我上中學的時候住校。媽媽說:“這一陣<br>
子先不要回家,有什么事我去找你。”媽媽給了我三十塊錢,六十斤<br>
糧票,看來夠兩個月的伙食費了。<br>
晚上,我蹬上我那輛破自行車回學校。我兜里第一次掖了那么多<br>
錢、那么多糧票。路上冷冷清清的。已經是秋天了。自行車軋在于黃<br>
的落葉上“嚓嚓”地響。路燈的光線很昏暗,影子從車輪下伸出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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