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長，變長，又消失了。我好像一時忘記了奶奶，只想著回到學校里<br>
該怎么辦。那條路很長，全是落葉……<br>
一天，媽媽到學校來找我，對我說，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單位去，<br>
她在那兒找了一間房；奶奶已經(jīng)回老家了。<br>
“什么時候？”<br>
“前天。”<br>
“怎么啦？”<br>
“沒怎么。我們怕出事，和你爸爸商量，不如先讓奶奶到老家去”。<br>
我倒是松了一口氣。那些天聽說了好幾起打死人的事了。不過坦<br>
白地說，我松了一口氣的原因還有一個：奶奶不在了，別人也許就不<br>
會知道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了。我生怕班里的紅衛(wèi)兵知道了這一點，<br>
算我是地主出身。<br>
“過些時候，我就去看你奶奶，再給她送些東西去。”媽媽說，<br>
聲音有些抖。<br>
忘記是為了什么了，我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為了拿一件什么東<br>
西）。院里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花沒了；地上刨得亂七八糟的，沒人管；<br>
每棵樹上都釘上了一塊語錄牌；搬來了好幾家新街坊。八子家也搬走<br>
了，聽說搬到胡同東頭的一個大院子里去了。那兒原來住著個資本家，<br>
被轟走了，空下來不少好房。我走進屋里，才又想到，奶奶走了。屋<br>
里的東西歸置得很整齊，只是落滿了灰塵。奶奶不在了。奶奶在的時<br>
候從來沒有灰塵。那個小線笸籮還在床上，里面是一綹綹彩色的絲線，<br>
是奶奶做補花用的。我一直默默地坐著。天黑了。是陰天，沒有星星。<br>
奶奶這會兒在哪兒呢？干什么呢？屋里沒有別人，我哭了。我想起小<br>
時候，別人對奶奶說：“奶奶帶起來的，長大了也忘不了奶奶。”奶<br>
奶笑笑說：“等不到那會兒喲！”……海棠樹的葉子落光了，沒有星<br>
星。世界好像變了個樣子。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嚴肅的結(jié)尾，大約<br>
都是突然面對了一個嚴峻的事實，再不能睡一宿覺就把它忘掉，事后<br>
你發(fā)現(xiàn)，童年不復存在了。<br>
接著是轟轟烈烈的兩三年。我時常想起奶奶。但史無前例的事太<br>
多，聽也聽不過來，想也想不過來。不斷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斷地明<br>
白了許多事情。打人也是為革命，罵人也是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為<br>
革命，橫行霸道、仗勢欺人、乃至行兇放火也是為革命。只要說是為<br>
革命，干什么就都有理。理隨即也就不值錢。<br>
接著是上山下鄉(xiāng)。掄镢頭的為革命而掄镢頭，養(yǎng)妾選美的為革命<br>
而養(yǎng)妾選美；饑寒交迫的為革命而饑寒交迫，揮霍無度的為革命而無<br>
度地揮霍。革命又是為了什么呢？<br>
我在延安插隊的時候，媽媽來信說奶奶回來了，奶奶歲數(shù)太大了，<br>
農(nóng)村里沒她干的活，公社給了證明，說奶奶改造得好，態(tài)度非常老實。<br>
奶奶又在北京落下了戶口。<br>
七二年我也轉(zhuǎn)回了北京。那年奶奶七十歲，頭發(fā)全白了。爸爸、<br>
媽媽又都到云南干校去了，又剩了我跟奶奶。或者說是，奶奶跟著我。<br>
我已經(jīng)二十出頭了。我懂得了什么是歷史。很多事情并非是因為人怎<br>
么壞，而是因為人類還沒有弄明白那些事情為什么是壞。譬如說奶奶，<br>
她還不明白地主為什么壞，就注定是地主了。也可以說這是命運，但<br>
革命不正是為了把全人類都從那種厄運中解放出來么？<br>
但那還是一九七二年。<br>
我回到北京的時候是半夜。在車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時候天還不<br>
亮。我推推院門，院門開了。我推推屋門，門上有鎖。我一愣。院里<br>
的人還都沒起。很靜，誰家屋里傳出響亮的鼾聲。奶奶這么早上哪兒<br>
了呢？還是那四棵樹，一棵梨樹，三棵海棠，但樹葉都被蟲子咬得斑<br>
斑駁駁的。院里蓋起了好幾間小廚房，歪七扭八，灰壓壓的。<br>
北屋門一響，宋家老頭出來了：“喲，你回來啦？你奶奶這幾天<br>
凈念叨你呢。”<br>
“我奶奶這么早上哪兒了？”<br>
“你沒瞧見？就在外頭掃街哪。”<br>
我跑出院門。遠遠的晨霧中，有一個人影，用的是長把笤帚，是<br>
奶奶。后來我才知道，奶奶這么早來掃街，是為了躲過人多的時候，<br>
怕讓人看見。她現(xiàn)在是以一個地主的身份在掃街，在改造，不是象當<br>
年那樣是衛(wèi)生負責人。<br>
奶奶見了我可是立刻就哭了。<br>
我把奶奶攙進屋，勸她，安慰她。我才不說“這是群眾運動，您<br>
應當理解”呢！她怎么會理解呢？多少大人物不是都不理解嗎？只是<br>
當我說到“群眾的眼睛是亮的”的時候，奶奶才不哭了，連連點頭，<br>
說街坊鄰居對她都不錯，街道積極分子對她也不錯，居委會主任還偷<br>
偷勸她別往心里去，掃起街來也得悠著點。奶奶掃街總是超額，甚至<br>
加倍。“還記得八子嗎？”奶奶問我。“當然。”我早就聽說八子這<br>
幾年在街上很出名，外號叫“八爺”，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八子<br>
沒有去插隊。“可不是嗎，唉！可是他見了我，還是管我叫奶奶。”<br>
奶奶說。這似乎使她非常感動。奶奶又說：“沒人的時候我跟八子說，<br>
可得好好的，要不將來后悔一輩子。他倒是低頭兒聽著。別人說他，<br>
他連聽都不聽呢。”“他進工廠了？”“沒有。先前他想進工廠，人<br>
家說他不去插隊，不給他分配。這會兒人家給他分配了，他又嫌工作<br>
不好，不去，等著。他可倒也不缺錢花，又抽煙，又喝酒。他還老跟<br>
我說：象您這么老實管什么用！”<br>
“惠芬三姐呢？”<br>
“咳，還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還沒個對象。他<br>
那個對象武斗的時候死了，惠芬總還是想著那個人，時常說點子不著<br>
邊兒的話，說不是那個人她就不結(jié)婚……可那個人都死了好幾年啦。<br>
這都是八子跟我說的。頭些日子，我掃街時候碰上了惠芬，她頭兒也<br>
不抬。八子說，她不是光不理我，誰她都不理……”<br>
我想起六六年查抄四舊的時候了，在院子里，惠芬三姐和一個男<br>
大學生說話，那男的又高又魁梧，“他會不會就是惠芬三姐的對象呢？”<br>
唉！“奶奶，咱們包扁豆餡餃子吧！”我說。世上的事都想明白<br>
了好像也不符合辯證法。<br>
“行啊！”奶奶高興起來：“我給你錢，你去買肉餡吧。”<br>
媽媽給我寫信的時候就說，回了北京好好照顧奶奶，想辦法給奶<br>
奶弄點好的吃。奶奶一個人老是熬粥、吃饅頭、炒白菜什么的；她不<br>
愿意去買肉，怕讓人看見說她沒改造好。<br>
“您管它那些呢！”我說：“肉鋪里賣肉就是為讓人吃的。革命<br>
就是為讓所有的人都過好日子！”<br>
“可還有好些人連饅頭、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貧<br>
下中農(nóng)，吃也吃不飽。”奶奶一本正經(jīng)的神氣。<br>
我真得承認：奶奶的覺悟比我高。我開了個玩笑：“您可不能這<br>
么說。您說貧下中農(nóng)現(xiàn)在還吃不飽，那還行？”<br>
奶奶嚇壞了，說不出話來、可不？在那些年，這可不是玩笑。<br>
最后這幾年，奶奶依舊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掃街。吃了早飯就去<br>
參加街道上辦的“專政學習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br>
“您這么大歲數(shù)，挖什么呀？還不夠添亂的呢！”我說。<br>
奶奶聽了不高興：“我能幫著往外撮土。”<br>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夠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干一天您<br>
就歇十天。”<br>
“那可不行。人家讓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別外頭瞎說去。好不容<br>
易人家這才讓我去了。”<br>
奶奶還是那么事事要強。<br>
最讓奶奶難受的是人家不讓她去值班。那時候，無論春夏秋冬，<br>
不管刮風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絕大多數(shù)是沒有工<br>
作的老頭、老太太，都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個小板凳坐在<br>
墻角里，監(jiān)視壞人，維護治安。每個人值兩個小時，一班接一班。奶<br>
奶看人家值班，很眼熱，但她的成份不好。<br>
一天，街道積極分子來找奶奶，說是晚十點到十二點這一班沒人<br>
了，李老頭病了，何大媽家里離不開，一時沒處找人去，讓奶奶值一<br>
班。奶奶可忙開了，又找棉襖，又找棉鞋。秋風刮得挺大。<br>
“真要是有壞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會等著讓您給他一拐棍兒？”<br>
“人家這是信任我。”<br>
“就算您用拐棍兒把他的腿勾住了，他也得把您拉個大馬趴。”<br>
“我不會喊？”<br>
“我替您去吧。”<br>
“那可不行！”奶奶穿好了棉衣，拿著拐棍兒，提著板凳，掖著<br>
手電筒，全副武裝地出了門。<br>
我出門去看了看。奶奶正和上一班的一個老頭在聊天。還不到十<br>
點。兩個人聊得挺熱火。風挺大，街上沒什么人。那老頭在抱怨他孫<br>
子結(jié)婚沒有房……<br>
十點剛過，奶奶回來了。<br>
“怎么啦？”奶奶說：“又有人接班了。”臉色挺難看。<br>
“有人了更好。咱們睡覺。”<br>
奶奶不言語，脫棉襖的時候，不小心把手電筒掉地上了，玻璃摔<br>
碎了。<br>
“您累了吧？我給您按摩按摩？”<br>
奶奶趴在床上。我給她按摩腰和背。她還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br>
我想起小時候給奶奶踩腰，覺得她的腰背是那樣漫長。如今她的腰和<br>
背卻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br>
我看見奶奶在擦眼淚。<br>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我說。<br>
“趕情你們都沒事兒。我媽算是瞎了眼，讓我到了你們‘老史家’<br>
來……”<br>
海棠樹的葉子又落了，樹枝在風中搖。星星真不少，在遙遠的宇<br>
宙間癡癡地望著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br>
那是一九七五年，奶奶七十三歲。那夜奶奶沒有再醒來。我發(fā)現(xiàn)<br>
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jīng)變涼。估計是腦溢血。很可能是腦溢血。<br>
給奶奶穿鞋的時候我哭了。那雙小腳兒，似乎只有一個大拇趾和<br>
一個腳后跟。這雙腳走過了多少路呵。這雙腳曾經(jīng)也是能蹦能跳的。<br>
如今走到了頭。也許她還在走，走進了天國，在宇宙中變成了一顆星<br>
星……<br>
現(xiàn)在畢竟不是過去了。現(xiàn)在，在任何場合，我都敢于承認：我是<br>
奶奶帶大的，我愛她，我忘不了她。而且她實在也是愛這新社會的。<br>
一個好的社會，是會被幾乎所有的人愛的。奶奶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國<br>
民黨戰(zhàn)犯更有理由愛這新社會。知道她這一生的人，都不懷疑這一點。<br>
當然，最后這幾年，她心里一定非常惶惑。我不能原諒自己的是<br>
這樣一件事：那時每天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念報紙上的社論。在那個<br>
“專政學習班”里，奶奶是學的最好的一個。她一字一頓地念，象當<br>
年念掃盲課本時那樣。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看書。顯然是有些段落她<br>
看不大懂，不時看看我，想找機會讓我給她講一講。我故意裝得很忙，<br>
不給她這個機會，心想：您就是學得再好再虔誠些，人家又能對您怎<br>
么樣？那正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凈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論。奶奶<br>
給我倒茶，終于找到了機會。<br>
“你給我講講這一段行不？”<br>
“咳，您不懂！”<br>
“你不告訴我，我可不老是不懂。”<br>
“您懂了又怎么樣？啊？又怎么樣？”<br>
奶奶分明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她默默地坐著，一聲不響。第二<br>
天晚上，她還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報紙，不再問我。我一看她，她的<br>
聲音就變小，挺難為情似的……<br>
老海棠樹還活著、枝葉間，星星在天上。我認定那是奶奶的星星。<br>
據(jù)說有一種螞蟻，遇到火就大家抱成一個球，滾過去，總有一些被燒<br>
死，也總有一些活過來，繼續(xù)往前爬。人類的路本來很艱難。前些時<br>
候碰上了惠芬三姐，聽說因為她文革中做了些錯事，弄得她很苦惱，<br>
很多事都受到影響。我就又想起了奶奶的星星。歷史，要用許多不幸<br>
和錯誤去鋪路，人類才變得比那些螞蟻更聰明。人類浩蕩前行，在這<br>
條路上，不是靠的恨，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