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并沒有你，也并沒有我，后來就有了你也有了我。”女的問他，“你不覺得這太奇怪了嗎？” <br>
　　“我這時候看你是這樣，另一個時候看你又是另一個樣，”女的說，“這真是太奇怪了。” <br>
　　男的一直不回答她。 <br>
　　“你看我這裙子漂亮嗎？” <br>
　　“還好。” <br>
　　“你看我的發(fā)型要不要變一下？” <br>
　　“也可以。” <br>
　　“你這樣逆光看我，覺得好嗎？” <br>
　　“不錯。” <br>
　　“你就是不說‘真好’。” <br>
　　“要說還不容易嗎？” <br>
　　“可你就是不這么說。”女的說。 <br>
　　“你從來不這么說。”她又說。 <br>
　　“你很少這么說。”她說。 <br>
　　“反正你總是想盡辦法苦惱自己。”男的說，“在任何又高興又輕松的時候，你都能想辦法把它變得又痛苦又緊張。這方面你是天才。” <br>
　　“那你覺得現(xiàn)在好嗎？” <br>
　　“本來很好。” <br>
　　“要是我不說剛才那幾句話，你真的覺得特別好嗎？” <br>
　　“總歸你是得讓我把‘真好’呀、‘特別好’呀什么的都說出來才行。” <br>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br>
　　“是——！”男的說，但他很快又把聲音放輕些，盡量柔和些，說：“是。” <br>
　　“我知道，”女的說，“我的毛病我知道，可是沒辦法。” <br>
　　她又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要出什么事。你別又沖我喊。 <br>
　　我自己也不知道。” <br>
　　“你想想，有什么事好出嘛！” <br>
　　“你別在意。這完全是我自己的問題，你千萬別在意。我知道不會出什么事。可我總感覺就要出點兒什么事了。” <br>
　　“把燈打開好嗎？” <br>
　　“不，你別。” <br>
　　“這么暗，簡直什么也看不清。” <br>
　　“你別開燈。來，還坐到這兒來。” <br>
　　“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br>
　　“沒有，我覺得非常好。” <br>
　　“你躺下吧，你躺一會，”男的說。 <br>
　　過了一會，男的又說：“以往的痛苦，除了把它忘掉，沒別的辦法。” <br>
　　“這我知道。不是因為這個。” <br>
　　“我們都有自己的歷史，我們都得盡力去忘掉一些事。” <br>
　　“這我懂。絕對不是因為這個。” <br>
　　“你總喜歡用‘絕對’這個詞。” <br>
　　“真的不是，真的。” <br>
　　“那到底為什么？” <br>
　　“這不過是一種感覺。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別在意，一會兒就會過去。” <br>
　　“也許咱們出去走走？” <br>
　　“不不，就這樣最好，就這樣，我們倆，這樣一直呆到天黑，呆到什么也看不見。就這樣，多好。” <br>
　　“告訴我，”男的低聲問她，“你覺得會出什么事？” <br>
　　“我也不知道。”女的低聲回答他，“我只是覺得太好了，最近我一直太順利了，我總覺得不太可能是這樣。” <br>
　　男的如釋重負般地出一口長氣。 <br>
　　女的低聲說：“所以大概要出點什么事了。很久了，一直這么順我覺得不大可能。” <br>
　　她說：“你看現(xiàn)在多好。天邊那一縷亮也沒了。天完全黑了，差不多完全黑了。” <br>
　　她繼續(xù)低聲說，慢慢地像是自語：“我們誰也看不見誰了。可我感覺得到你是坐在我身邊。你聞沒聞到這周圍的氣味？你看不見可你聞得到，你數不清這都是什么氣味聚合成的氣味。你一旦聞不到它了你簡直都不能回憶起它來。這氣味除非你自己也聞到了，否則別人就沒法告訴你，你也沒法告訴別人。” <br>
　　她繼續(xù)說著，漸漸地如同夢囈：“如果要形容它，我最先想到的是動物餅干的氣味，然后是月亮下一只小板凳的氣味，是夏天雨后長滿青苔的墻根下的氣味。還有一棵大樹，一棵非常大的樹的氣味。以后，它會是天慢慢黑下去的氣味，以后一到天黑我肯定就要聞到這氣味。” <br>
　　男的說：“你躺好，躺好一點兒吧。” <br>
　　“你再聽聽到處有多安靜，”女的還在說，“天黑下去的時候就是這聲音。光亮從那片空地那片樹林上退去的時候，就是這么安靜，就是這樣的聲音。光亮退到樹林后面去的時候，遲到山的后面再退到海上去的時候，總是帶著這樣的聲音。你說不清這里面有多少種聲音。 <br>
　　這里面有所有一切的聲音。你很少能聽到世界上的所有聲音，因為你總不喜歡這樣一直呆到天黑，你總是要把燈打開看看明白。” <br>
　　“你躺好吧，你躺好好不好？” <br>
　　“噓——，別說話，握住我的手。” <br>
　　很久，兩個人不再說什么。 <br>
　　兩個人很久不出聲。 <br>
　　然后，男的輕輕問：“你睡著了？” <br>
　　女的回答，“我一直都睜著眼睛。” <br>
　　“想什么？” <br>
　　“我想你們不是在招生。” <br>
　　“嗯？” <br>
　　“你們簡直是在分配那幾個孩子的命運。上帝借你們，在給那幾個人分配命運。” <br>
　　“歐，你說的真對。” <br>
　　“可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分到了，也還是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 <br>
　　“對，是的，不知道。你這個比喻真妙。” <br>
　　“他們以為是什么，實際上多半正相反。” <br>
　　“實際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br>
　　“可你們到底根據什么要誰不要誰呢？” <br>
　　“這你應該知道，”男的說，“我們是表演系，我們是教表演的。 <br>
　　我們是培養(yǎng)演員的。表演，這很難說。你喜歡他，可我喜歡另一個。“ <br>
　　“就因為喜歡不喜歡？就根據這個？” <br>
　　“我現(xiàn)在選中一個，但這可能是我的錯覺，過一會我發(fā)現(xiàn)這是錯覺，我就選擇了另一個，但是誰來擔保這一次不是錯覺呢？” <br>
　　“可他們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 <br>
　　“你以為怎么決定呢？” <br>
　　“他們就各有各的前程了。”女的說。 <br>
　　“可不是嗎？他們就各演各的角色。” <br>
　　“那回我碰巧遇見你，”女的說，“我看你很面熟，我就追上去問你。” <br>
　　“我們的命運也是被別人決定的。”他說。 <br>
　　“我那時候真是膽子大，”女的說，“我就跑過去問你是不是一個演員。你記不記得？” <br>
　　“別人決定了我，我又去決定別人。” <br>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回我的膽子特別大，我說，嘿！您是演員吧？ <br>
　　其實我的膽子平時并不大。” <br>
　　“決定了我的那個人當初也是被別人決定的，被我決定的那個人將來再去決定別人。” <br>
　　“然后我們就認識了，到現(xiàn)在。” <br>
　　“否則我現(xiàn)在就不是我，我就不是我現(xiàn)在。” <br>
　　“是的，你當年要是不被表演系錄取，我們就誰也不會認識誰。” <br>
　　“我現(xiàn)在就在放羊。我現(xiàn)在就在打魚。我現(xiàn)在就是個賣魚的，你對我來說頂多是個買魚的。可上帝決定借一個人分給我另外一種命運。” <br>
　　“就因為他喜歡或不喜歡？” <br>
　　“歸根結蒂是因為這個。到頭來你找不出更嚴肅的理由。” <br>
　　她輕松地嘆一口氣。女的輕輕地嘆一口氣然后說：“但愿上帝喜歡我們。” <br>
　　“可你不知道上帝喜歡的含義是什么。你怎么也不知道。人就像個瞎子。喂，把燈開開好嗎？” <br>
　　“不，你別。你別開，別開燈。” <br>
　　“太黑了該開了。這么黑誰也看不見誰。” <br>
　　“這多好，誰也看不見誰有多好。” <br>
　　“你就這么喜歡誰也看不見誰？” <br>
　　“對了，我喜歡。這樣才真實，否則你能看見什么呢？” <br>
　　“你怎么有點兒發(fā)抖？”男的說。 <br>
　　女的說：“沒有。摟緊我。” <br>
　　“對，對了，就這樣，”女的說，“摟緊我。” <br>
　　“你別又胡思亂想，”男的說，“你別總以為要出什么事，不會再出什么事了。” <br>
　　“我寧愿你這樣騙騙我。” <br>
　　“不是騙你。” <br>
　　“管它是不是，我愿意聽你這樣說。摟緊我。反正我也愿意聽你這么說。” <br>
　　“我騙過你嗎？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br>
　　“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己。我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管它呢？反正我寧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好了好了，跟我說點兒別的事吧。” <br>
　　“說什么？” <br>
　　“隨便說點兒什么。” <br>
　　男的想了一會，說：“但愿明天他們六個人里有人會改變主意。” <br>
　　“哪六個？”女的問。 <br>
　　“我們教研室除了我其余的六個。究竟錄取哪兩個刷掉哪兩個，現(xiàn)在他們的意見是三比三，現(xiàn)在這事倒真的要由我來決定了。” <br>
　　“可我發(fā)現(xiàn)我的感覺都不對，都是錯覺。” <br>
　　“但愿他們六個人里有一個改變主意。如果出現(xiàn)了四比二就好了。 <br>
　　那樣我就可以棄權了。”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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