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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文學視界編輯整理-[禮拜日]</ti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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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colspan="2" height="9" align="left">當前位置: 文學視界-名家云集>史鐵生>第二卷<u></u></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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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colspan="2" height="53" align="left"class="tdtitle">標題:禮拜日</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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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日<br>
<br>
史鐵生<br>
<br>
最后到了現(xiàn)在,這個男人只記得那個女人對他說過一回,“我就住在太平橋。” <br>
他慢慢地把這句話又默念了一遍。這時候空中有了光亮,仿佛天在升上去,地在沉下去,四周的一切看得清楚了。不過當初忘了問她太平橋在哪兒。想到這兒他爬起來披上衣服,東翻西找從床底下神出一本地圖,彈去上面的塵土。橫的豎的斜的弧形的街道密密麻麻,象對著太陽看一片葉子時看到的那些精致的網(wǎng)脈,不同型號的鉛字疏密無序又象天上諸多的星座。找不到太平橋。 <br>
夜里做了好多夢。夜夜如此。一個夢醒了又是一個夢,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都是很精彩很有意思的夢,可是記不住。自己做的自己又記不住,天一亮就全忘了,光記得都很有意思,都很精彩。 <br>
有兩個孩子在窗根下說話,一個總是說:“喲——,真叫多喲!” <br>
另一個老說真長:“哎呀,真——長。”這聲音隨著安靜的濕漉漉的黎明一同流進屋里,又干凈又響亮,攪起回聲流得到處都是。 <br>
他又拿起地圖小心翼翼翻了一遍。還是沒有太平橋這么個地方。有那么半支煙的工夫,這個男人認真地懷疑那個女人是否也是一個夢。為了這個愚蠢的懷疑,他叼著另外半支煙開始穿衣服,順便在身上掐了一把,被掐的地方確實很疼。 <br>
這個男人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很久以前了,在一個朋友家。這朋友叫天奇。天奇的妻子叫曉堃,曉堃剛好是那個女人的朋友。只一間小屋,似乎是說只有這一個世界,夫妻倆各占一角和自己的朋友傾心交談——一邊是“阿波羅登月以及到底有沒有飛碟”,一邊是“要孩子還是不要孩子”。嘰哩咕嚕嗡嗡嚶嚶,中間隔了三米飄忽不定的浩翰宇宙,談話聲在那兒交織起來使空氣和煙霧輕輕震動,使人形失去立體感。在兩邊的話題碰巧都暫停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屋里還有一座落地式自鳴鐘,坦蕩而鎮(zhèn)靜地記錄著一段過程。這時男人和女人互相看一眼,既熟悉又陌生。嘰哩咕嚕嗡嗡嚶嚶空氣和煙霧又動蕩起來,淹沒了鐘聲。“既然我們可以到月亮上去,更高級的智能為什么不會到我們這兒來?”“這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問題是他們來干嗎。”女人們還是說孩子:“要是讓一個生命來了,你就得對這生命負責。” <br>
“你也是一個生命,你也來了,誰對你負責?”……那是在他們的朋友剛剛結(jié)婚不久的時候。 <br>
第二次見面竟是在差不多十四年以后,在法院的大門口;他的朋友和她的朋友在大門里的某個地方辦理離婚手續(xù)。太陽又升起來,照著門旁的衛(wèi)兵和灰色高墻上的爬山虎。爬山虎的葉子正在變紅,不久以后將變成黑褐色然后在這一年里消失。他比她來得晚。 <br>
“是您?您還記得我嗎?”男人問。 <br>
女人把他看了好一會:“喔喲,有十好幾年了吧?”笑一笑伸出手來。 <br>
“可不是嗎,十四年了。”男人說,“他們在里頭吧?” <br>
“進去好一陣子了。” <br>
“情緒怎么樣,他們倆?” <br>
“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看不出來。” <br>
“到底怎么回事?” <br>
“您指什么?” “他們倆,怎么會鬧到這一步?” <br>
“怎么您不知道?您是他們家的常客呀!”女人說。 <br>
“我這幾年去得少了。總有事,也說不清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br>
“最近又寫什么呢?我看過您的小說。” <br>
“是嗎?”男人笑笑,退步到墻邊的陰影里,太陽一直晃得他睜不開眼睛。“我也正在想我寫的都是什么。” <br>
女人也走到陰影里,兩個人在法院對面的大墻下并排站著。爬山虎在風中輕輕抖動,整座墻都在動。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都有挺長一段好天氣,鳥兒飛得又高又舒緩,老人和孩子的說話聲又輕又真切。 <br>
“前些年他們倒總是吵,”男人說,“吵起來兇得一個要把一個吃了,恨不能吞了。” <br>
“是嗎?可真想象不出來。” <br>
“我也不說誰更兇,半斤對八兩。” <br>
“嗯,我想是。我想準是旗鼓相當。” <br>
“這幾年好像不了,安?好像不怎么吵了,是不是?” <br>
“這兩年他們可簡直是相敬如賓。” <br>
“是嗎?這么嚴重?”男人說,“這我還不知道。” <br>
女人很快地仰起頭看了男人一眼,頭一回看得這么認真,這么不平靜。 <br>
“要是這樣就沒什么可奇怪了。這就快完了。” <br>
“已經(jīng)完了,”女人說,“沒辦法了。” <br>
大門里,也許是在白色的走廊上,也許是在別的什么地方,有一只鐘,不動聲色地走個不停。大墻下的陰影漸漸窄了。 <br>
“您得等他們出來嗎?”男人問。 <br>
“得等。曉堃得有人陪她一段時候。您不嗎?” <br>
“不。我只是來看看,沒什么事也沒什么辦法就行了。天奇最不愿意在他倒霉的時候有人特意來陪他。” <br>
“男子漢,是嗎?”女人說,語氣不大客氣。 <br>
他驚訝地扭轉(zhuǎn)臉看她:“不,我沒這么說。”目光磕磕絆絆地下移,停在她胸前的扣子上。“不過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可能有的人更習慣一個人聽聽音樂,喝喝酒。” <br>
“真多,喲——,真多喲!” <br>
“真長,是吧?真——長。” <br>
原來是一對雙胞胎的兄妹倆蹲在窗根下數(shù)螞蟻。兩個孩子和一幕蟻群遷徒的壯觀場面:千萬只螞蟻一只挨一只橫著鋪開縱著排開,一支浩蕩的隊伍彎彎曲曲綿綿延延不見頭,每只都抱了一份口糧或一只白色的蟻卵,匆忙趕路。 <br>
孩子問一個過路人:“它們在干嗎呀?” <br>
“大概是搬家。” <br>
“干嗎搬家呀?” <br>
“也許是去旅游。” <br>
“上哪兒去呢?” <br>
“無所謂。說不定就是出去逛逛。” <br>
“逛逛呀?” <br>
兩個孩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想了一會,想螞蟻出去逛逛的事,也想起自己出去逛過的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幾乎是同時來到這世上,之后在某一個早晨,父母打發(fā)他們到院子里去玩,在那個令人驚訝的窗根下,世界變得更真實更具體了,更美妙也更神秘。 <br>
孩子的父親有一回說起這兩個孩子:“本來沒想這么早要他們。”這句話其實不能成立,如果晚要的話就不再是他們了,是另外的兩個,或者一個,也沒準是三個。年輕的父親說:“其實是一次失誤。” <br>
“失誤?”“以為是那種藥,結(jié)果不是,是治感冒的。”這一失誤不要緊,看起來是上帝的事,結(jié)果呢,就有兩個靈魂在那兒認認真真地數(shù)螞蟻了。不過數(shù)來數(shù)去還是20,“27、28、29、20……” <br>
“嘿,你們倆怎么沒去幼兒園?” <br>
“今天是禮拜日!” <br>
“給我說個歌謠,聽見沒有?說個歌謠。” <br>
孩子不說,又強調(diào)了一遍禮拜日,語氣神態(tài)都極虔誠,生怕這不是禮拜日。陰蒙蒙的天,濕潤的空氣中有煤煙味,萌動著淡淡的綠色。 <br>
男人又把地圖冊翻過兩遍了,毫無結(jié)果。他站在屋子中央反復(fù)回憶著女人在說那句話時的表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絕沒有記錯:是太平橋。背后的玻璃窗越來越亮,地上有了他模糊的影子。四壁間回旋著一連串空幻的噼啪聲,是他把手指關(guān)節(jié)扳得響。 <br>
淡淡的綠色之中,有斑斑塊塊憂郁的鵝黃;當他離開家的時候,連翹花正在開放。那時節(jié)細雨霏霏,行人寥寥。什么時候楊樹備下了新鮮的枝條,現(xiàn)在彎曲著描在天上,掛一串串楊花,飄飄搖搖如雨中的鈴檔。單薄的連翹花,想必有一點苦味。在冬天里,在以往的日子,譬如寂寞的黃昏,譬如夜里北風刮得門窗突突作響,那時你干什么呢?它們卻已經(jīng)準備好了有一天和你相見,在禮拜日的早晨,在路上。 <br>
兩個人第三次見面是偶然碰上的,在夜行火車里。兩個人從不同的地方回來,回相同的地方去。火車在夜里經(jīng)過許多大站小站,一些人下去,又一些人上來。夜很長,路也很長。人都稀里糊涂地睡,用大衣把自己蒙起來,也是因為冷,也是因為人睡著了樣子都挺俗氣,象傻瓜,象可憐蟲。等到車廂里的燈光刷地滅了,窗外現(xiàn)出遠山和田野上的霧。人們推開大衣,找白天的感覺,盡快使自己懂得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兩個人醒了的時候互相發(fā)現(xiàn)了對方,原來一直面對面坐著,原來夜里還都聽見過對方的夢囈。 <br>
“怎么會是您?”幾乎同時說。 <br>
又幾乎同時問:“到哪兒去?” <br>
回家。都是回家。大概就是在這時候,女人說起過她就住在太平橋,說得漫不經(jīng)意,眼神恍惚還象在夢里。隨后兩個人又說起他們的朋友。 <br>
“這一宿睡得好嗎?”男人問。 <br>
“那天,您剛走,”女人說,忽然瑟縮著望了望窗外。那兒,一團團淡紫色的陽光正在霧氣中洇開。 <br>
男人不由得也朝女人望過的地方望去。 <br>
“那天您剛離開,他們倆就出來了。”女人說,回過頭來,“哦,我睡得挺好,做了一宿夢。”她見男人望得那么專注,倒不知外頭究竟有什么了。 <br>
“沒什么。野外的早晨快給忘光了。”他也回過頭來,望著她,仍同望著那片霧。“那天,我是怕我碰上那種場面不知道該說什么。” <br>
“還是您聰明。” <br>
“我伯那種時候有別人在場,是不是好。” <br>
“您干嗎不也提醒我一下?”女人說。 <br>
“到底好不好我吃不準。誰也不知道誰是怎么回事。照我想天奇頂多一個人聽聽音樂喝幾天悶酒,可他失蹤了。” <br>
“失蹤了?您說什么,天奇失蹤了?!” <br>
“您還不知道?” <br>
“什么時候的事?” <br>
“那天之后我見過他一回,后來就不知他到哪兒去了。” <br>
“怎么會哪,”女人說,“別人也不知道?” <br>
“誰也不知道。有好久了。就好像忽然間沒了。” <br>
車廂里還很安靜,有嘁嘁嚓嚓的低語聲和火車的行駛聲混合在一起。某一處行李架上吊著一只玩具帆船,和窗外的霧氣一個顏色一樣朦朧。 <br>
“曉堃說,其實他們倆有一年多誰也不跟誰說話了。” <br>
“她是怎么說的?為什么?”男人問。 <br>
“是天奇先有什么話都不跟她說的,她怎么知道為什么?” <br>
“是嗎?她這么說。”男人無可奈何地笑笑。 <br>
“他怎么說?天奇這家伙是怎么說?” <br>
“這么問,咱們倆也快打起來了。”男人笑笑,這一回笑得挺寬厚,又說:“咱們倆要是吵起來,最后也是弄不清是誰先吵的。” <br>
女人笑起來,突然停住又突然大聲笑起來,終于醒了,又漂亮又有生氣。在她背后不遠的地方,那只玩具帆船有節(jié)奏地蕩,象一只鐘擺。 <br>
然后她覺得自己太放縱了。 <br>
“曉堃告訴我,”她說,“天快黑的時候屋里還沒有點燈,她常乘天奇不注意半天半天地偷著看他,不是在看,是在讀,讀不懂他。” <br>
“天奇也一樣,真想把她讀懂。” <br>
“可她讀了這么多年,還是沒讀懂。”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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