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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奇也是一樣。” <br>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看著田野村莊和太陽都在亮起來。 <br>
“剛才您說什么?做了一宿夢,您?” <br>
“我要么整宿整宿失眠,要么睡著了就整宿整宿做夢。” <br>
男人眼睛一亮:“怎么您也這樣?”仿佛他一直期待的就是這個,卻又不期而至。 <br>
“您也是嗎?” <br>
“嚄,簡直!” <br>
“是——嗎!”女人含笑甩一下頭發。 <br>
“我平生最遺憾的一件事,不,是之一,最遺憾的事之一就是所有我做的那些千載難逢的好夢全都記不住。”他想了一下,看見女人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吹個牛吧,要能記住哪怕十分之一,我的小說就會寫得比現在強一百倍。” <br>
女人笑得又傾心又著迷:“我的夢倒是全都能記住,您先聽我說,可我一點兒都不懂我怎么會做那樣的夢,稀奇古怪簡直不著邊際。” <br>
“說一個行嗎?” <br>
“譬如,我夢見自己長了條尾巴,上面全是魚鱗。” <br>
“還有呢?” <br>
“我渾身濕淋淋的冷得發抖,到處不見一個人。” <br>
“嗯。然后呢?” <br>
“記不清了。好像是……不行,實在是忘了。” <br>
男人把一支煙捏來捏去,想這個夢,把煙放在鼻子下聞,把煙捏軟了從中抽出煙梗。這期間女人做著自己的事,但注意力都在他那兒。 <br>
“這樣不行,”男人說。 <br>
女人立刻停下手里的事。 <br>
“光說這么一點兒不行。”他把那支煙點著,透過煙霧看了她一會:“有一種釋夢的方法,您知道嗎?” <br>
女人坐在太陽里。還有她背后那只帆船,也被太陽染成金黃,安安靜靜,飄飄蕩蕩。 <br>
有個養鳥的老人坐在一塊大樹根上。樹早不知道被運到哪兒去了,說不定已經被做成了什么。鳥籠子掛在離他一箭之遙的幾棵小樹上,這樣他覺得跟他那些鳥更近了,每一只的叫聲都意味著什么就更清楚了。 <br>
女人對年僅十四歲的女兒說:“那么你覺得什么有意思呢?”她把“有”字說得又長又重。 <br>
女兒背對母親站在陽臺上,不停地踢腳下的水泥欄桿。 <br>
“我想,”母親又說,“總還有些事是有意思的。總會有些事你覺得有意思吧?” <br>
女兒仍不回答,低頭瞧瞧自己的鞋尖兒,不踢了。 <br>
“譬如,你喜歡什么,愛好什么。再譬如說,你想沒想過將來要干什么呢?” <br>
女兒做了個不耐煩的表示,又開始踢欄桿。 <br>
“哪能覺得什么都沒意思呢?你剛這么小,你才十四歲……” <br>
女兒轉身走進屋里去,經過廚房時把什么東西碰了一下,然后是嘭的一聲門響。 <br>
夜晚漫長得失去節奏。樓下,松墻圍起來的空地上孤零零地坐著一個雪人。屋子里靜悄悄的,自來水管不時轟隆轟隆響一陣。 <br>
聽不見女兒在于嗎,女兒仿佛不在家。女人站在陽臺上,站到月亮升高了,她使勁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雪人正在消融。 <br>
過廳里的水仙花悄悄開放。六片白色的小花瓣,不引人注目。 <br>
她推開女兒的房門。一束桔黃色的燈光里,女兒懶洋洋地倒在床上看小說,四周都暗。桌上攤開一大堆作業。“你怎么才回來?” <br>
女兒問她,沒有抬頭。一瞬間,她也覺得自己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風塵仆仆。 <br>
她定了定神:“我記得從你一懂事我就跟你說,而且一直是這么說,我們首先是朋友,其次才是母女。” <br>
女兒放下小說坐起來,開始踢桌子腿,很抱歉地對著母親打了個哈欠,低下頭,不停地踢著桌子腿。 <br>
“無論你想什么,”母親說,“你都可以跟我說。” <br>
“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說,”母親說。 <br>
“怎么想都沒關系。我們首先是朋友。以前你不是有什么都跟我說嗎?” <br>
“我沒想什么。我就是覺得沒意思。” <br>
“什么?什么沒意思?” <br>
“什么都沒意思。” <br>
“象我這樣呢?象媽媽這樣每天都能治好很多人的病,救活很多人呢?有意思嗎?” <br>
女兒搖搖頭。 <br>
“也沒意思?” <br>
“不是,我是說我也不知道。”女兒又是那么抱歉地看著母親。 <br>
這時候只要母親多露出一點傷心的樣子,女兒就會改口,但那就更不是真的。 <br>
水仙花的幽香一陣陣流進屋里,若有若無。 <br>
男人說:“您總算還記住了您長過一條尾巴,可我,所有的夢都記不住。” <br>
“您別笑,”他又說,“為了回憶起那些夢,您不知道我白白浪費了多少個白天。” <br>
“想起來多少?”她問,興趣很濃的樣子。 <br>
“總在快要想起來的時候,忽一下又全沒了。” <br>
“既然您說的那種釋夢的方法,可以把忘記的事引導出來,您干嗎不自己試試?” <br>
“自己跟自己?” <br>
“那怎么不行?行嗎?”女人的目光里抱著相反的期望。 <br>
“就是說,自己想跟自己說什么就說什么,是嗎?好主意。自己跟自己胡說八道一通,同時自己聽自己胡說八道一通,然后一本正經地去吃喝拉撒睡,井井有條。您這主意好。這一下就太平無事了。您信不信?要能這樣,世界上就保險什么問題都沒有了。” <br>
他每說一句,她就笑得更厲害一點。 <br>
“也許您行。”男人又說,“喂,這么坐著可真他媽冷。” <br>
天空光禿禿的,展開在樹梢上。樹枝細密如煙,鳥兒寥寥落落地叫。 <br>
“天奇還沒有回來?” <br>
“無影無蹤。” <br>
不知在什么地方,或許有一個年輕的樵夫,遠遠的有清脆的劈裂聲傳來。細聽,又象沒有。 <br>
“其實這方法本身倒是挺不錯,不必非釋什么夢不可。”女人說,然后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震動了,變得生氣勃勃:“要真能那樣可真不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說什么都行。” <br>
“自己跟自己?” <br>
“當然不是。互相,人和人互相,想說什么說什么。” <br>
“說什么?” <br>
“就按您說的那個釋夢的方法,百分之百怎么想就怎么說。”女人驚愕地看著男人,仿佛想了一下遙遠的往事。“啊?您說是不是? <br>
是不是挺棒的?“ <br>
“是挺不錯,倒是挺不錯的。”男人故作鎮靜。他討厭故作鎮靜,在這個意義上他羨慕女人。 <br>
“真太棒了,”女人說,“嘿!其實我覺得那真太棒了!” <br>
“不過你也許沒明白,我說的百分之百是什么意思。”男人站起來使勁跺腳,“喔喲,咱們遛遛吧,腳都凍麻了。” <br>
方磚小路,干冷、空凈。老麻雀瑟縮著時起時落,熬著冬天。 <br>
輕輕的劈裂聲,很遠。 <br>
“我當然明白。真的,我確實覺得那太夠意思了。我明白你說的百分之百。” <br>
“連自己挺糟糕的念頭也能說。” <br>
“就是就是,連那些丑惡的想法也可以說。” <br>
“連那些有失尊嚴的事,”男人說。 <br>
“甚至一閃念的罪惡心理。可惜我一會兒還有事。”她捏著手表算了一下,又抬起頭。“嚄,那可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br>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百分之百的。” <br>
“甚至胡說八道都行。” <br>
“對對對,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都行,只要想。” <br>
“其實人需要有這樣的時候。” <br>
“需要這樣的機會。”“太需要了。”“真是,是。”“老那么戒備森嚴的……”“老那么儀表端莊的受不了。”“就是,太受不了。” <br>
“等于自我苦吃而且……”“其實沒必要。”“而且,對了,根本沒必要。”“況且活得就夠不容易的了。”“還得提心吊膽小心謹慎,他媽的要是那樣還不如……”“不行,我的時間快到了。”“我是說,要是那樣還不如誰也不認識誰。”“對了,那樣倒還好受,說不定。” <br>
“要不就什么都可以說,不必在乎。”“什么都行,完全隨便,再說……”“誰也不用擔心說得不合適。”“再說人和人太需要這樣了。” <br>
“太需要了。”“其實非常需要。” <br>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挺棒的。” <br>
“是挺棒的。” <br>
“其實是挺棒的。” <br>
“甚至包括心里一些陰暗的東西,都可以說。”“都可以。” <br>
“連他媽的一些絕對算不上高尚的想法。”“都可以,全都可以。”“連一些他媽的……嚄,我今天臟話真多。”“這挺好,真的,罵得又真誠又坦率。”“是嗎?”“當然,人有時候得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br>
“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毫無顧忌。”“誰也不怕誰看不起,因為誰也不會看不起誰。”“歐!我就是這么想的,我正要這么說呢。” <br>
“一套一套的禮貌讓人發暈。”“沒錯兒沒錯兒,暈過去,而且不是心理的簡直是生理的。”“生理的,直接惡心你的腸胃。”“唉——,我真得走了,下午還得上班,還有一個手術得做。” <br>
黑色的樹干成群地默立,徒然高舉著密匝匝的枝條。老麻雀出沒其間。還有凍硬的土路,在林間蜿蜒,掛一層往日的苔蘚。果真有一位樵夫的話,必是一位年輕的樵夫,清脆的劈裂聲響在蒼白的天空里。 <br>
“天奇會上哪兒去呢?”她問。 <br>
“不知道。” <br>
“沒再問問別人?” <br>
“沒人知道,”男人說,“誰也不知道。就象寫小說。” <br>
“象寫小說?” <br>
“上帝把一個東西藏起來了,成千上萬的人在那兒找。” <br>
“找什么?” <br>
“問得真妙。問題就是,不知道上帝把什么給藏起來了。誰也不知道。” <br>
或者是一位號手。果真是一位號手的話,肯定是位年幼的號手,手藝極不精到,躲在哪一片灌木叢里不知疲倦地吹著,把清脆的劈裂聲吹給空曠的冬天。 <br>
在冬天的末尾,鹿成群結隊北上,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在北極圈附近,它們要涉過冰河趕往夏棲地。太陽的角度變了一下,它們感覺到了。冰河已經解凍,巨大的透明的冰塊在藍色的激流中漂浮旋轉、翻滾、撞擊,野性的呼喊震撼著凍土,沿著荒莽的地平線一直推廣到遠方的黑色的針葉林,在那兒激起回聲。鹿群驚呆了。繼而嘶鳴。聽不見。全是浪聲,浮冰的碰撞聲和爆裂聲。 <br>
十四歲的女孩子,心嘭嘭跳,為那些可愛的鹿們擔心。“不能等冰化完了嗎?”她心里說。 <br>
不能等了。鹿群鎮定下來,一頭接一頭跳入冰河,在河那邊,有整整一個夏天的好夢。它們游泳的姿態健美而善良,又心焦又認命。巨浪和浮冰不憐憫任何一點點疏忽,連偶然的意外也不饒過。 <br>
過道的門響,媽媽回來了。 <br>
每年的這個時候,在這條河上,都有些美麗的尸體漂散在白冰碧浪之間。有些已經年老,有些正年輕,有些尚在童年。美麗的河上,自古以來就渴望這些美麗的靈魂…… <br>
媽媽回來了,再說也不想再看,她關上電視機。 <br>
“今天是禮拜日,想看就看吧,”媽媽在廚房里說。 <br>
女孩子已經走到街上。 <br>
她在街上整整逛了一個下午:吃了十二根冰棍;踢遍了路邊所有的郵筒;替一個老太太買上了電影票,老太太擠不到人堆里去夠不著售票窗口;買了一份報紙看,看完忘記丟在了哪兒;然后在馬路牙子上走,至少走了有兩站地才掉下來;最后來到一片空場上看別人馴鳥,那鳥叫蠟嘴雀,飛起來可以一連叼住主人拋上半空的三顆骨頭球,她跟在人家屁股后頭問人家那鳥要多少錢才賣,人家顧不上理她,因為她年紀太小。馴鳥的人走了,圍觀的人群也都散了,她還在空場上坐著不想回家。 <br>
這時候,那個老人向她走來。老人把鳥籠子掛在遠處的幾棵小樹上,走來找他那塊大樹根,看見這小姑娘正坐在上面。 <br>
細雨無聲,且無邊際。男人一路走一路打聽,問了多少人都說不知道太平橋在哪兒。“太平橋?不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搖搖頭走開。 <br>
灰色的天底下幾條灰色的小街。他站在街口,還沒拿定主意怎么走,已經聽見路面上響起一個人孤獨的腳步聲,才知道是自己的。細雨無聲,無邊無際。 <br>
河水流過城市的時候變得污濁,解凍的一刻尤為丑陋。但春天的太陽在哪兒都是一樣,暖和而又縹緲。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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