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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想了一會,說:“你得讓我好好想想,好些年不唱了。”老人又想了一會,說:“這么著吧,回頭我好好想想,想起來告訴你。” <br>
“這歌挺好聽。”她說。 <br>
“噫——,得你們這樣的唱才好聽呢。”老人看著她,終于明白她象誰了。“那大概是在過一個什么節的晚會上,舞臺的燈光是淺藍的,她這么一唱,那些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鬧了。” <br>
女孩子得意地“嘿嘿”笑,看著老人。 <br>
“在那以前我幾乎沒注意過她。她是不久前才從外地轉學到我們這兒的。” <br>
“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br>
“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晚會完了大伙兒都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光。小女孩們把她擁在中間,親聲密語的一團走在前頭。小男孩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后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后笑一陣,然后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 <br>
女孩子又從那塊大樹根上跳下來,站在老人對面,目光跟著老人的手勢動,想象著,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她的時候所發生的事。 <br>
“有個叫虎子的說,她是從南方轉來的。小不點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有個叫小不點兒的。虎子說,廢話,是不是?小不點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小男孩們在后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有個叫和尚的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兒。虎子說五號。小不點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虎子說,那你說幾號?小不點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和尚說,是橋東,不信打什么賭的?小不點兒說,打什么賭你說。他讓和尚說。和尚說打賭你準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那個油鹽店旁邊。小不點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和尚說五號是虎子說的,是不是虎子?他問虎子。虎子說,反正是在橋東。小女孩有幾個回過頭來看,以為我們這邊又要打架了呢。” <br>
女孩子笑著:“打架了嗎,你們?” <br>
“沒有,”老人說。他在想,那支歌再往下是怎么唱的呢?他在心里把前面的又唱了一遍,可再往下還是記不起來。 <br>
“我喜歡虎子,”女孩子說。 <br>
“是嗎?” <br>
“我不喜歡小不點兒。” <br>
老人看著她,覺得她們長得太象了,說不定世界是在反反復復做著同一件事。 <br>
“不過……”女孩子想了想,“沒準兒我也能喜歡小不點兒。我也不知道。”然后她問老人:“她們家是住在橋東嗎?” <br>
“是。” <br>
“是橋東一拐彎兒的油鹽店旁邊嗎?” <br>
“是。哎喲,時候可不早了。” <br>
“是五號嗎?” <br>
“記不清了。我得回去了,家里還有幾只鳥呢。”太陽還沒有落盡,月亮已經出來了。 <br>
“明天您還來嗎?” <br>
“我沒有別的地方去。我是個老朽了。” <br>
“不過我看您還行。” <br>
男人和女人頻繁相見的時候,遠方的鹿群早已來到夏棲地。它們貪婪地吃著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準備著強壯的體魄,夜里也在咀嚼。與此同時,可愛的幼狼也在盼望著長大,不斷嗅著暖風里飄來的誘人的氣息。 <br>
對一個人來說,這個星球還是太大了。在這個橢圓的球面上,每時每到都發生著數不盡的似乎是絕不相同的事情。雖然對宇宙來說這個星球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br>
在這個季節,城市時而在烈日里喧囂,時而在暴雨里淹沒。 <br>
暴雨傾泄的時候兩個人站在城郊的山崗上,站在兩頂雨傘下,周圍只有雨沒有別的。只有雨聲,只有被雨激起的泥土味草木味,沒有別的。只有兩個人站在雨里,其他什么都沒有。 <br>
“你覺得那樣可能嗎?你覺得兩個人無話不說,這可能嗎?” <br>
“我覺得那樣確實挺好的。” <br>
“我沒說不好。可你覺得這可能嗎?” <br>
“你覺得不可能?” <br>
“大點兒聲,你說什么?!”雨聲很大。 <br>
“我說!你覺得不可能嗎?!” <br>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照理說應該是可能的。” <br>
“照理說怎么啦?!”雨聲很大,雷聲也很響。 <br>
“照理說!我想應該是可能的!” <br>
“照理說。是呀,照理——說。” <br>
“不對嗎?” <br>
“我不是說不對。對。可實際上呢?” <br>
“我說的就是實際上。實際上能嗎,你覺得?” <br>
“我覺得我能,我不知道你。”緊密的雨點打在傘上象是敲鼓,很響。“我說我覺得我能!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覺得能不能!” <br>
“我沒問題,我一直希望人和人能這樣。” <br>
“我也是。”風聲,或者是漫山遍野草木的歡呼聲。“我也是! <br>
一直覺得那樣非常難得!“ <br>
“光說好聽的高尚的光明的,那很容易。” <br>
“那還叫什么無話不談呀?那沒勁。” <br>
“那樣的話到哪兒說去都行。” <br>
“大聲點兒!我沒聽見!” <br>
“我說!要說那種話到哪兒去說都行!” <br>
雨聲,雷聲,山下的水聲,大極了。 <br>
“就是,到哪兒去說不行啊?何必非……” <br>
“人這一生中,絕大多數的時候倒象個囚犯。” <br>
“什么?!” <br>
“我說人活一輩子!倒是象個囚犯的時候多,不能亂說亂動。” <br>
“就是。我說你說得對!我常常覺得我自己就象個囚犯,這個世界處處得小心!” <br>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象囚犯。” <br>
“又都象看守。” <br>
“嚄,說得太對了。不過看守更是囚犯,看守更得隨時小心著,更沒有自由。” <br>
“歐!我還沒想到這一層。” <br>
“是不是?” <br>
“是。所以好多年以前曉堃說,人干嗎非要愛情不可?就是為了找一塊自由之地。” <br>
“那時候,天奇也這么說。” <br>
“在那兒誰也不是囚犯,誰也不是看守。” <br>
“徹底自由,互相又徹底理解。” <br>
“不對不對,是因為互相徹底理解,才徹底自由。” <br>
“是是,天奇也是這個意思。” <br>
“唉——,為什么不能那樣呢?” <br>
“為什么不能?龜孫王八蛋的,我說能!” <br>
“嘿,我能不能也罵一句人?” <br>
“你說什么?!” <br>
“我說!我也想像你那樣痛痛快快罵一句!” <br>
“什么你說?!” <br>
“咳呀——!” <br>
雨又緊起來。雨大一陣小一陣,兩個人等這一陣過去。 <br>
“說吧。你剛才要說什么?” <br>
“沒什么。” <br>
“不對!你想說就應該說!” <br>
“我說,我也想罵一句人,行嗎?” <br>
“當然可以。” <br>
“有時候真想也像你們男人那樣使勁罵一句。” <br>
“罵吧,我聽著。這太棒了,沖著全世界罵。” <br>
女人笑著。 <br>
“罵呀!” <br>
“可罵啦?非常非常難聽的?” <br>
“非常非常響亮的。我洗耳恭聽。” <br>
“真的?” <br>
“真的。罵呀!” <br>
暴風雨里響徹了女人的笑聲。“這就行了,這已經就行了!”笑聲又純正又瘋狂。 <br>
這時候女兒坐在教室里。教師的課講完了,離下課時間還有幾分鐘,老師出一道智力題給全班的學生。“世界上有幾種人?要求十秒鐘回答。”學生們搶著回答。有說三種的:黃、白、黑。有說五種的:白、黃、棕、紅、黑。老師笑笑:“兩種,同學們,兩種——男人和女人。下課!” <br>
雨小了,漸漸看清了城市,不久雨停了。 <br>
“你的女兒還是那樣覺得什么都沒意思?” <br>
“還是那樣。唉——,還是那樣。” <br>
兩個人穿大街過小巷。一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跟她打招呼。一會是她不得不停下來跟人應酬幾句,男人在一旁等著。 <br>
一會又輪到他必須跟幾個人點頭微笑,女人站得遠遠的聽不見他們說什么。 <br>
在一處安靜一點的冷飲店里坐下,兩個人都有一種重返塵世的感覺。屋子里很涼快,有隱隱約約的鋼琴聲,旋律很簡單。窗外是轟轟烈烈的太陽,是河水一樣翻涌的人流,無數鮮艷奪目的陽傘在上面漂浮,象碰碰車那樣碰來碰去似乎沒有目標。 <br>
“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女人問。 <br>
“沒有,”男人說,“這是禮拜日。” <br>
飲料的泡沫響起一片沙沙聲。 <br>
在有地毯的屋子里,人們的談話聲都顯得溫文爾雅,動作都小心翼翼,表情都不過分。只有一個小孩出聲地嘬著一塊雪糕,吃得醉心掩飾不住自己的愉快,母親在告誡他。他不斷扭轉身子盯著所有桌上的所有的好吃的東西,奇怪別人為什么都不喜歡吃,一邊把自己的雪糕吃得滿身滿臉都是。母親強壓著怒火在輕聲告誡他。 <br>
“我想,我們說過的那些話,你最好別對別人說。”女人對男人說。 <br>
“當然。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br>
“不是最好,是絕對,絕對別對別人說。” <br>
“放心,我懂。”男人說。 <br>
“你懂什么?” <br>
這時服務員把點心端來了。兩個人看著服務員把點心一碟一碟放在桌子上,又沉默了一會,估摸服務員已經走遠。 <br>
“你懂什么?” <br>
“別人也許不會理解。我們說的那些話恐怕很少有人能理解。” <br>
“不理解就會把這想得很壞。” <br>
“其實是很高級的事,要是能理解的話。” <br>
“不過你別跟別人說。” <br>
“這我知道,這你放心。” <br>
“對誰也別說。” <br>
“當然。我還能對誰說呀?” <br>
“就連你認為能夠理解這事的人,你也別說。” <br>
“你放心好了,沒問題。” <br>
“我跟你說那些話是因為我對你特別信任。”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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