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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誰呀?” <br>
“他就住在那座樓上,四層,從左邊數第三個窗口。每天夜里他從這兒過去不一會兒,那個窗口的燈就亮了。” <br>
十叔指的還是那座白色的樓房。從早到晚,那樓房在陽光里變換著顏色,有時是微藍的,有時是金黃的,這會兒太陽西垂了它是玫瑰色的。樓下幾棵大樹,枝繁葉茂,綠浪一樣緩緩地搖。 <br>
“他長的什么樣兒?”阿夏問。 <br>
十叔想了想,說:“嗯,個子長得真高。” <br>
阿冬說:“有我爸高嗎?” <br>
“當然有。他比誰都高,也比誰都魁梧,腿比誰都長肩比誰都寬,歐對了,他是運動員,也是歌唱家也是運動員。” <br>
“那他跑得快嗎?” <br>
“當然,當然快,特別快。他跳得也特別高、你說什么,跳起來摸房頂?當然能,這在他算什么呀。你們會打籃球嗎?” <br>
“我會!”阿夏說。 <br>
“他一跳你猜怎么著?頭都碰著籃筐了。” <br>
“十叔你也會打球?”我問。 <br>
“可我聽說過,那籃筐高極了是吧阿夏?” <br>
“高極了高極了的,”阿夏比劃著說,“連我們體育老師使勁跳都夠不著籃板呢!” <br>
“都快有天高了吧?”阿冬說。 <br>
“可我輕輕一跳,連頭都能碰著籃筐。” <br>
“十叔你怎么說你呀?你怎么說‘我’呀?” <br>
“我說我了?沒有沒有,我哪兒說我了?” <br>
“十哥,我想聽個神話的。”阿冬說。 <br>
“他又特別聰明,”十叔繼續講,“跟他一般大的人中學還沒畢業呢,他都念完大學了。等人家大學畢業了,他早都是科學家了。” <br>
想跟他結婚的人數也數不過來,光是特別漂亮的就數不過來。可他還不想結婚,他想先得到全世界去玩玩,就一個人離開家。他也坐過飛機也坐過輪船,也會開汽車也會騎馬。他還是最喜歡騎馬,他有一匹好馬,渾身火紅象一個妖精,跑得又快又通人性,是一個好妖精。 <br>
“那只會跳舞的耗子也是好妖精。”阿冬說。 <br>
“是,也是。” <br>
“你還說有一只貓和一只狗都是好妖精。你還說有一棵樹和一個蟲子也都是好妖精。” <br>
“這匹馬也是。不管到哪兒它都不會迷路。高興了我就和它一起跑,累了就騎一會兒。” <br>
“十叔你又說‘我’了,你說‘高興了我就’,你說了。” <br>
“歐是嗎,我說錯了。”十叔停了一會兒,又說:“我講到哪兒了?歐對了,他就這么繞世界玩了一個痛快。還記得我給你們講過風的故事嗎?他就象風一樣到處跑到處玩兒,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一會兒在深山里,一會兒在大道上。江河湖海他也都見了。 <br>
當然,當然會劃船,再說他也會游泳、多深多急的河里他也敢游。 <br>
廢話,淹死了還算什么,他能在海里游二天三夜也不上岸,他能一口氣在水里憋好幾分鐘也不露出頭來。當然是真的,不是真的我還給你們講什么勁兒?他也到大森林里去過,十天半個月都走不出來的大森林,都是十好幾丈高的大樹,一棵挨一棵一棵挨一棵。不累,他從來不知道累,更不知道什么叫生病。他哪兒都去過,哪兒都去過什么都看見過。告訴你阿夏,他的腿比你的腰還粗一倍呢,你想想。“ <br>
阿夏問:“他去過非洲嗎?” <br>
“怎么沒去過?”十叔說,“那兒有沙漠有獅子,對不對?當然得去。他還有一桿槍,他的槍法沒問題,一槍撂倒一頭獅子,要不一頭狗熊,這對他根本不算一回事。” <br>
“十哥,我也有一桿槍!”阿冬說。 <br>
“哈,你那槍!”十叔笑起來,“阿夏,要是我我沒準兒把阿冬也帶上。夜里就住山洞,阿冬你敢嗎?用火烤熊肉吃你敢嗎?狼和貓頭鷹成宿地在山洞外頭叫,你敢嗎阿冬?” <br>
“阿冬這會兒就快嚇死了。”阿夏笑著。 <br>
“還說什么你那槍!”十叔也笑著。 <br>
阿夏又問:“十哥,那他去過南極洲嗎?見過企鵝嗎?” <br>
“什么你說?什么鵝?” <br>
“怎么你連企鵝都不知道哇?” <br>
十叔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那個惡夢好像在別處跑了一圈這會兒又回來了。 <br>
“企鵝是世界上最不怕冷的動物,”阿夏還在說,“南極洲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 <br>
“那有什么,”十叔低聲自語,“只要他想去他就能去。” <br>
“那他去過美洲嗎?還有歐洲?” <br>
“他想去他就能去。”十叔又閉上眼睛。 <br>
“還有澳洲呢?他去過嗎?” <br>
“只要他想去,阿夏我說過了,他就能去。別拿你剛學的那點兒玩藝兒來考我。” <br>
“十叔,他去過天上嗎?”我問。 <br>
“十叔,我愛聽星星跳舞的那個故事。” <br>
“阿冬你又叫十叔,你少跟人學行不行!” <br>
這當兒十叔一直閉著眼,緊咬著下嘴唇。 <br>
阿夏看看阿冬和我,愣了一會兒,趴到十叔耳邊說:“十哥你生氣啦?我沒想考你。” <br>
十叔松開牙但仍閉著眼,出一口長氣有點顫抖:“沒有,阿夏,我不是生你的氣。我不是生別人的氣。我憑什么生別人的氣呢?別人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就在這兒。” <br>
十叔雖這么說,可我覺得他還是生了誰的氣了。他一使勁咬下嘴唇而且好半天好半天閉著眼睛,就準是生誰的氣了,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生誰的氣。太陽又快回去了,十叔的小屋里漸漸幽暗。在墻上,你幾乎分不清哪是窗口哪是鏡子了,都象是一個洞口一條通道,自古便寂寞著呆在那兒,從一座無人知曉的洞穴往曠遠的世界去。那兒還有一塊發亮的天空,那座樓變成淡紫色,朦朦朧朧飄忽不定。阿夏輕聲說:“咱們該走了。”“不,十哥還沒講神話的呢!”阿冬不肯走。磨房里的驢便亮開嗓門叫起來,磨聲停了。然后那驢準是跟了老謝踱到街上,叫聲在古老的黃昏里飄來蕩去,隨著晚風讓人松爽,又伴了暮色使人凄惶。凈土寺那邊再傳來作法事的鐘鼓聲。 <br>
十叔好像睡著了。 <br>
阿夏拉起阿冬和我,讓我們不要出聲,輕一點兒輕一點兒,悄悄的,往外走。 <br>
“別走阿夏,我答應了阿冬,我得給他講一個神話的。”十叔睜開眼,象是才睡醒。 <br>
我們等著。連阿冬都大氣不出。很久。 <br>
“有一天夜里,滿天的星星又在跳舞。我這么看著他們已經看了好幾十年,一天都沒誤過。就是陰天,我也能知道哪片云彩后面是哪顆星星。這天夜里,星星上的神仙到底被感動了,就從這窗口里進來,問我,要是他把我的病治好,我怎么謝謝他。” <br>
“十哥這是迷信,”阿夏說,“你的病治不好了。你的病要是治不好了呢?” <br>
“你的性子真急阿夏,我還沒說完呢。我的病治不好了這我不比誰知道?所以我說我講的是個神話。” <br>
“讓我告訴你爸去嗎?”阿冬說。 <br>
“歐可別,阿冬你千萬可別。”十叔說。 <br>
“干嘛撒謊?”阿冬學著阿夏的語氣。 <br>
“這你們還不懂,你們還小。一個人總得信著一個神話,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 <br>
暗夜在窗外展開,又涌進屋里,那些鏡子中亮出幾點燈光,或者竟是星星也說不定。凈土寺那邊的鐘聲鼓聲誦經聲,緲緲縹縹時抑時揚,看看象要倦下去卻不知怎樣一下又高起來。 <br>
十叔苦笑道:“要是神仙把我的病治好,我爸說要給他修一座比凈土寺還大的廟呢。” <br>
“十叔你呢?你怎么謝他?” <br>
“我?我就把他殺了。他要是能治這病,他干嘛讓我這么過了幾十年他才來?他要是治不了他了嘛不讓我死?阿冬,他是個壞神仙,要不就是神仙都象他一樣壞。”十叔的語氣極其平靜,象在講一個無關痛癢的故事。 <br>
“你也信一個神話嗎,十哥?” <br>
“阿夏,平時你可不笨。”十叔說,“人信以為真的東西,其實都不過是一個神話;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話,就不會再對什么信以為真了;可你活著你就得信一個什么東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神話。” <br>
“那是什么呀?” <br>
“誰知道。”黑暗中十叔望著那些鏡子。 <br>
我們去問阿夏阿冬的爸爸,他搖頭沉吟半晌,最后說,一定得想個辦法,讓十叔能做一點有實際價值的事才行。 <br>
“什么是實際價值?” <br>
“就是對人有用的。” <br>
“什么是有用的?” <br>
“阿冬!別總這么一點兒腦子也不用。” <br>
可結果我們還是給十叔想不出辦法來。他要是象阿夏阿冬的爸爸那么有學問也好辦,可他沒有,沒有就是沒有甭管為什么,也甭說什么“要是”。但從那以后阿冬阿夏的爸爸不讓他們去十叔那兒聽故事了,說那都是違反科學的對孩子沒好處。阿冬阿夏的爸爸便盡量抽出些時間來,給我們講故事,講太陽是一個大火球,熱極了熱極了有幾千幾萬度;講地球原來也是個火球,是從太陽身上甩出來的后來慢慢變涼了;講早晚有一天太陽也要變涼的,就象一塊煤,總有燒乏了的時候。阿夏說:“那可怎么辦呀?”她爸爸說:“放心,那還早著呢。”阿夏說:“早晚得燒完,那時候怎么辦呢?糧食還怎么長呀?”她爸爸笑笑說:“那時候還有地球嗎?地球在這之前就毀滅了。”阿夏說:“那可怎么辦?”她爸爸說:“那時候人類的科學早就特別發達了,早就找到另外的星球另外的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了。”阿夏松了一口氣。我也松了一口氣。阿冬問:“要是找不著呢?”阿冬阿夏的爸爸說:“會找著的,我相信會找著的。” <br>
我還是能經常到十叔那兒去。奶奶不在乎什么科學不科學,她說誰到了十叔那份兒上誰又能怎么著呢?死又不能死。 <br>
這一來我反倒經常可以玩到阿冬那把槍了,還有他媽媽給他買的各種各樣好玩的東西。我只要說,“十叔昨天又講了一個神話的”,阿冬就會把他所有的玩具都端出來讓我挑。對我們來說,阿夏阿冬的爸爸講的和十叔講的,都一樣都是故事,我們都愛聽。 <br>
我問阿冬:“你還記得十叔家窗戶外的那座白樓嗎?”阿冬一點也不笨,阿冬說:“你想玩兒什么你就玩兒吧,這些玩具是咱們倆的。”我說:“你還記得那座樓房旁邊有好幾棵大樹嗎?上頭老有好些烏鴉的?”阿冬說:“我記得,十哥說它們都是好妖精。”我說:“十叔說它們沒有發愁的事跟咱倆一樣,一早起來就那么高興,晚上回來還是那么高興。”阿冬說:“那些烏鴉,啊——啊——啊——的老叫是不是?”我說:“你還記得樓頂上老落著一群鴿子嗎?” <br>
“那也是一群好妖精,十哥說過。十叔說它們也沒那么多煩心事,它們要是煩心了就吹著哨兒飛一圈,它們能飛好遠好遠好遠也不丟。”十叔的故事都離不開那座樓房,它坐落在天地之間,仿佛一方白色的幻影,風中它清純而悠閑,雨里它迷蒙又寧靜,早晨乒乒乓乓的充滿生氣,傍晚默默地獨享哀愁,夏天陰云密布時它象一座小島,秋日天空碧透它便如一片流云。它有那么多窗口,有多少個窗口便有多少個故事。一個碎了好幾塊玻璃的窗口里,只住著一個中年男子,總不見女人也不見孩子,十叔說他當初有女人也有孩子,偏他那時太貪杯太戀著酒了,女人帶著孩子離開了他。十叔說:“不過他的女人就快回來了,女人一直在等著他,現在知道他把酒戒了。”我說:“要是她還不知道呢?”十叔說:“那就去找她,要是我我就把酒戒了去找她。”我問:“她在哪兒呀?”十叔想了一會兒,說:“也許,就在那一大片屋頂中的哪一個屋頂下。”……另一個窗口里,有一對老人。老兩口整日對坐窗前,各讀各的書或者各寫各的文章,很久,都累了,便再續一壺茶來,活動活動筋骨互相慢慢地談笑。十叔說他們的兒女都是有出息的兒女,都在外面做著大事呢。十叔說:“他們的兒子是個音樂家。”我說:“你怎么知道?”十叔說:“他們的兒媳婦是個畫家。”我說:“你是怎么知道的?”十叔說:“他們的女兒是個大夫,女婿是個工程師。”我問:“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呀?”十叔便久久地發愣…… <br>
還有個窗口里住著個黑漆漆的壯小伙子,一到晚上就在那兒做木工活。十叔說他就快結婚了,未婚妻準是個美人兒。我問:“怎么準是呢?”十叔閉一下眼睛如同旁人點一下頭,說:“準是。”表情語氣都不容懷疑。……還有一個窗口白天也掛著窗簾,十叔說那家的女人正坐月子呢,生了一對雙兒,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十叔說:“當爹的本想要個閨女,當媽的原想要個兒子,爺爺呢,想要孫子,奶奶想要孫女,這一下全有了。”……還有一個擺滿了鮮花的窗口,那兒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大。十叔說她都快一百歲了,身體還那么硬朗,什么事都不用別人干。那些花都是她自己養的,幾十種月季幾十種菊花,還有牡丹、海棠、蘭花,什么都有,天天都有花開,滿滿幾屋子都是花都是花的香味兒。十叔說:“她侍弄那些花高高興興的一輩子,有一天覺得有點兒累了,想坐在花叢里歇一會兒,剛坐下,怎么都不怎么就過去了。”我問:“過哪兒去了?”十叔說:“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說:“到天上去了吧?”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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