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知道了，這是個神話。十叔笑一笑，嘆一口氣又閉上眼睛。 <br>
　　白色的樓房，朝朝暮暮都在十叔的鏡子里，對十叔的故事無知無覺。那些窗口里的人呢，各自度著自己的時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曾想到世上還有十叔這么個人。 <br>
　　阿冬阿夏終于耐不住了，有一天我們又一起到十叔的小屋去。我們進去的時候，正好聽見那個男人又唱著歌從窗外走過。 <br>
　　阿夏說：“十哥我又聽清一句了！他唱的是，‘你可看見了魔王？他頭戴王冠，露出尾巴’。” <br>
　　“誰呀？阿夏，他是誰呀？”阿冬問。 <br>
　　“阿冬你這么笨可怎么辦！就是那個又高又大全世界哪兒都去過的人。這都記不住。” <br>
　　阿冬說：“十哥，我好些天沒來我真想你。” <br>
　　“阿冬就會甜言蜜語。”阿夏撇一下嘴。 <br>
　　“我就是想了，我沒騙人我就是想了。” <br>
　　“怎么想的你？” <br>
　　“我，我想聽個神話的。” <br>
　　只有十叔沒笑，他說：“我正要給你們講件怪事呢，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 <br>
　　“十哥我愛聽奇怪的事，我愛聽神話的。” <br>
　　“你們看最頂層盡左邊那個窗口。”十叔指的還是那座白樓。 <br>
　　“那兒總也不亮燈，晚上也從來不亮燈，真是怪了。” <br>
　　“大概那兒沒人住吧？”阿夏說。 <br>
　　“可你們看那窗簾，多漂亮是不是？窗臺上還放著兩個蘋果呢。 <br>
　　看見墻上那個大掛鐘沒有？鐘擺還來回動呢。“ <br>
　　太陽這時正照在那面墻上，好大好大的一只掛鐘，鐘擺左一下右一下，閃著金光。 <br>
　　“也許晚上沒人在那兒住吧？” <br>
　　“我原來也這么想，”十叔說，“可是有天晚上月亮正好照進那個窗口，我看見那兒有人。我明明看見有一個人，一會兒坐在窗前，一會兒在屋里走動，可就是不開燈。這下我才開始注意那兒了，原來每天夜里都有人，我看見他點火兒抽煙了，我看見煙頭兒的紅光在屋里走來走去，可他在那黑屋子里就是不開燈，從來都不開。” <br>
　　阿冬說：“十哥，我有點兒害怕。” <br>
　　“膽小鬼，又笨膽兒又小，”阿夏說。 <br>
　　那座樓房這會兒是枯黃色的。樓頂上的鴿子探頭探腦地蹲在檐邊，排成行。烏鴉還沒回來，老樹都安靜著。 <br>
　　“我們?nèi)ツ菢抢锟纯窗桑卑⑾恼f。 <br>
　　阿冬說：“我不想去。” <br>
　　“你不想去因為你是個膽小鬼！十哥，我們到那樓里去看看吧？ <br>
　　我們還從來沒到那樓里去過呢。“ <br>
　　十叔說：“我早就想到那兒去看看了，可是阿夏，我怎么去呢？” <br>
　　“要是有一輛車就行了，我們推你去。” <br>
　　“我早就想去了，可是不行阿夏，我想過多少遍了，那么高我可怎么上去呀？” <br>
　　“讓老謝抱你上去，我們再把車抬上去。” <br>
　　“阿夏你要是去，我就告訴爸爸。” <br>
　　“膽小鬼，你敢！” <br>
　　我記得是老謝給十叔做了一輛小車，不過是釘了個大木箱又裝上四個小轱轆，十叔躺在里頭，我們推著他到那座白色的樓房去。小車轱轆“嘰哩嘎啦嘰哩嘎啦”地響，十叔的身體短得就象個孩子，輕得就象個孩子。老謝跟在我們身后走，什么話也不說。 <br>
　　奇怪的是，我們在那些七拐八彎的小胡同里轉(zhuǎn)了很久，也沒能接近那座白樓，我們總能看到它卻怎么也找不著通到那兒去的路。阿冬不停地說，咱們回去吧咱們回去吧。阿夏便罵他是膽小鬼，仍然推著車往前走。阿冬緊拽著阿夏的衣襟不松手。殘陽掉在了一家屋頂上，輕輕的并不碰響什么，凄艷如將熄的炭火，把那座樓房染呈暗紅色了。我們推著十叔再往西走了一陣，又往北走，那樓房象也會走似的，仍然離我們那么遠。阿夏問老謝：“到底該怎么走呀？”老謝說他沒去過他不知道，說：“問你十哥，他要去他想必知道。”十叔讓我們再往東走。烏鴉都飛回來，在老樹上吵鬧不休。暮靄炊煙在層層疊疊的屋頂上，在縱橫無序的小巷里，搖搖蕩蕩。看看那座樓象是離我們近了，大家歡喜一回緊走一陣，可是忽然路到了盡頭，又拐向南去，再走時便離那樓愈遠了。阿冬還是不住地說，回去吧，阿夏咱們回去吧。阿夏說：“要回你自己回去！”阿冬只好念念叨叨再跟了走，不斷回頭去望。 <br>
　　離家已是那么遙遠了，仿佛家在千里之外。天便更暗下來，四周模糊不清，那座樓由青紫色變成灰黑。“老謝，到底怎么走才對呀？” <br>
　　“問你十哥，他要來他就應該知道。”老謝還是這么說。可是無論我們怎么走，總還是那些整齊或歪斜的屋頂、整齊或歪斜的高墻、整齊或歪斜的無數(shù)路口，總是能看到那座樓也總還是離它那么遠。 <br>
　　天黑透下去，烏鴉藏進老樹都不出聲。阿冬說：“阿夏咱們別走了，一會兒該迷路了。”阿夏沒好氣地說：“我們已經(jīng)迷路了，我們回不去家了！”阿冬愣一下，懵了，轉(zhuǎn)身就跑，看看不對又往回跑，然后站住，“哇”地一聲哭出來。十叔忙哄他：“阿冬別伯，阿夏嚇唬你玩兒呢。”阿冬才慌慌地住了哭聲，緊跑到阿夏身邊抱住阿夏，抽噎著再不敢動。阿夏把他摟在懷里。 <br>
　　這時候傳來一陣歌聲，低沉渾厚得象牛一樣：“……啊父親，你聽見沒有，那魔王低聲對我說什么？你別怕，我的兒子你別怕，那是寒風吹動枯葉在響……” <br>
　　“十哥，是他！”阿夏說，“是那個人。” <br>
　　“歐！他在哪兒？”十叔說。 <br>
　　從一個巷口拐出一個人來，他手里拎根竹竿探路，邊走邊輕聲唱。走近了，我們聽得更清楚了：“……啊父親，你看見了嗎？ <br>
　　魔王的女兒在黑暗里。兒子、兒子，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些黑色的老柳樹……“他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也看清他的模樣了，他長得又矮又小又瘦，而且他手里拎了根竹竿探路。他大概覺出有幾個人在屏住呼吸看他，便朝我們笑笑點一點頭，不說什么，一心唱他的歌一心走他的路去。 <br>
　　阿夏對十叔說：“咱們問問他，往那個樓去怎么走吧？” <br>
　　十叔不吭聲。 <br>
　　“十哥，你不是說他就住在那座樓上嗎？他能知道到那兒去怎么走。” <br>
　　“不。”十叔說。 <br>
　　“他不是住在四層左邊第三個窗口嗎？” <br>
　　“不，那不是他。”十叔說，“他不是那個人，他不是！那個人不是他，不是……” <br>
　　在黑得看不見的地方，仍傳來那個人的歌聲：“……啊父親，啊父親，魔王已抓住我，它使我痛苦不能呼吸……”漸行漸遠，漸歸沉寂。 <br>
　　漸歸沉寂，我們還在那兒坐著。 <br>
　　我們還在那兒坐了很久。滿天的星星都出來，閃閃爍爍閃閃爍爍，或許就是十叔說的在跳舞吧。凈土寺里這夜又有法事，鐘聲鼓聲誦經(jīng)聲滿天滿地傳揚，噌噌吰吰伴那星星的舞步。那座樓房仿佛融化在夜空里隱沒在夜空里了，唯點點燈光證明它的存在，依然離我們那么遠。 <br>
　　“老謝，咱們還去嗎？” <br>
　　“問你十哥，他應該知道了。” <br>
　　十叔的眼睛里都是星光。 <br>
　　阿冬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了，不住地說，十哥咱們回家吧，咱們回家吧十哥。 <br>
　　十叔說：“回家，阿冬咱們回家，我以前給你們講的都是別人的神話。” <br>
　　我們便往回家走。阿夏背著阿冬，告訴阿冬別睡，睡著了可要著涼，“馬上就到家了，快醒醒阿冬。”聲音無比溫柔。老謝背著我，又推著十叔。我不記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很可能我在路上也睡著了。 <br>
　　我說過，我不保證我講的這些事都是真的。如果我現(xiàn)在可以找到阿冬阿夏，我就能知道這些事是不是真了，可我找不到他們。 <br>
　　好幾十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阿冬阿夏現(xiàn)在在哪兒。我看這不影響我把這個故事講完。您要是聽煩了您隨時都可以離開，我不會覺得這是對我的輕蔑——請原諒，這話我該早說的。人有權利不去聽自己不喜歡的故事，因為，人最重要的一個長處，就是能為自己講一個使自己踏實使自己偷快的故事。 <br>
　　那夜歸來，十叔病了。第二天我和阿冬阿夏去看他，他那小屋的門關得嚴嚴的。耳朵貼在門上聽聽，屋里靜得就象沒人。“十哥，十哥！”“十叔！”叫也沒人應。我們正要推門進去，老謝來了，說十叔病了正睡呢，叫我們明天再來。這樣有好多天，每次去老謝都說十叔正又睡呢：“他剛吃了藥，正睡呢。”“他什么時候醒啊？” <br>
　　“你們看這門什么時候開了，他就醒了。” <br>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終于有一天那門開了，我和阿冬阿夏跳著跑進去。阿冬喊：“十哥：這么多天沒見你我可真想你。”阿夏撇一下嘴。阿冬說：“我沒甜言蜜語！我也想聽神話的我也想十哥了。” <br>
　　小屋里稍稍變了樣子，所有的鏡子都摘了下來，都扣著摞在墻旮旯。十叔平躺在床上，頭墊高起來，胸上放一只小碗，嘴上叼一根竹管，竹管如鉛筆一般長短一般粗細。見我們來了他沖我們笑笑，笑得很平淡。然后，他上嘴唇壓過下嘴唇把竹管插進碗里，再下嘴唇壓過上嘴唇把竹管抬起來，輕輕吹出一個泡泡。泡泡顫幾下脫離開竹管，便飄飄搖搖升起來，晃悠悠飛出窗口去，在太陽里閃著七色光芒。 <br>
　　“我能吹一個非常大的，”十叔說。 <br>
　　他果然吹出了一個挺大的。 <br>
　　“這不算，”十叔說，“這不算大的。” <br>
　　他又吹出了一個更大的。 <br>
　　“我也會，”阿冬說，“讓我吹一個行嗎？” <br>
　　“少討厭你，阿冬！”阿夏把阿冬拉在懷里。 <br>
　　十叔說：“我得吹一個比磨盤還大的，那才行呢。” <br>
　　“你能吹那么大的嗎？” <br>
　　“我要能吹一個比這窗戶還大的就好了。” <br>
　　“怎么就好了呀，十叔？” <br>
　　“下輩子就好了。” <br>
　　“十哥，那是迷信。”阿夏說。 <br>
　　十叔不理會阿夏的話，專心地吹了一個泡泡又吹一個泡泡，吹了一個又一個。 <br>
　　“嘿，快看這個！大不大？”十叔興奮地喊。 <br>
　　滿屋里飛著大大小小七彩閃耀的泡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輕盈飄逸，不斷有破碎的，十叔又吹出新的來。我和阿冬滿屋里追逐它們，又喊又笑又蹦又跳。十叔吹得又專心又興奮。 <br>
　　“都太小了，”十叔說：“我要能一連吹出一百個象剛才那個那么大的，就好了。” <br>
　　“什么就好了，十哥？”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