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晚唐有一個有名的詩人，李商隱，李商隱有一首《詠蟬》的詩，說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fèi)聲。他說這個蟬呢，因為它棲身在樹枝上，那么高的地方，它就難以吃飽，你如果在地上，有那么多小蟲子，什么不可以吃，你跑到那么高的樹枝上你吃什么呢？所以你只能餐風(fēng)飲露了，你只能吃的是風(fēng)，喝的是露水嘛，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fèi)聲。你一天到晚在樹上叫，誰聽！誰愿意聽你的叫，你叫得生嘶喉裂，誰被你的叫聲感動、徒勞，你不是徒勞嗎？你叫得這么辛苦，徒勞。沒有人欣賞你，沒有人關(guān)心你，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fèi)聲。你費(fèi)了這么多聲音在那里叫，五更疏欲斷，到五更天，那么冷的時候，羅衾不耐五更寒。那個冷的時候，尤其秋天，那個蟬的生命快要結(jié)束了，它叫得斷續(xù)，都不能連接起來了。你看那個蟬在夏天哇叫得那么大聲音，秋天慢慢地叫了，是不是，說五更疏欲斷。我要寫的是后邊的一句，李商隱說它怎么樣呢？說五更疏欲斷，一樹是碧無情，蟬是落在樹上的，說那一棵樹上，那么多的碧綠的樹葉，都是無情的。樹葉那么茂盛，那么碧綠，有什么不好，為什么是無情的呢？因為，這么美麗的這么茂盛的樹葉，哪一個是關(guān)心這個蟬的生命，哪一片葉子是同情這個蟬的生命的，哪一片葉子是可以給這個僵死的蟬給它幫助？沒有，一個也沒有。所以五更疏欲斷，一樹是碧無情；所以碧綠的樹葉，可以如此之無情，這個是很妙的。這是真實(shí)性，就是說你不是理性上可以說明的。因為理性上你寫的是不如無生的悲哀，可是你外表所寫的形象是這么茂盛的形象。所以，你覺得這個比，你是比不上的。用衰落比衰落，用死亡比死亡，你用這個茂盛怎么說不如無生了。所以他就說它是興，就是說詩人的這種感觸。你不知道你偶然看到天上的一片云影，偶然看到山林的一片葉落，就是憂從中來，莫知其端，你的憂傷，從你內(nèi)心發(fā)出來，莫知其端，你不知道理性上怎么樣解說它。所以這是興，這是無端地感發(fā)，《毛傳》是這樣解釋的。

    可是《朱傳》說它是比。比就要有一個道理了，你就要說出一個道理來，用理性的安排，那才是比嘛。所以《朱傳》說什么呢？《朱傳》就很妙了，他說以前是有花的，現(xiàn)在花都落了，只剩下葉子，所以它就悲哀了。狂風(fēng)吹盡深紅色，那綠葉成蔭子滿枝，狂風(fēng)吹盡了深紅色，所以現(xiàn)在綠葉成蔭，所以是很悲哀的，因為從花來說，葉子這么茂盛。李清照的詞，說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所以葉子的綠肥正是代表花的零落的紅瘦嘛。所以總而言之，這首詩是從苕華的花朵，和它的葉子，而聯(lián)想到人生的憂苦的，而它為什么竟然說到不如無生。因為他的生活真的是憂苦，那就是第三首，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牂羊，就是雌的羊；墳首，是說它頭很大。這個頭很大，是說它身上的肉都瘦光了。就是說在非常貧苦的年代，不用說人沒有足夠的糧食吃，連他養(yǎng)的牛羊都不能夠有足夠的糧草給它們吃的，所以牂羊墳首，三星在罶.罶是捉魚的魚網(wǎng)，如果魚網(wǎng)里邊都是魚，跳來跳去，你怎么能看到天上的三星，映在捉魚的魚罶之中呢？所以你天上的三星，照在魚罶之中，是說連抓的魚都抓光了，魚也沒有了，真是人也沒有東西吃，牛羊也沒有東西吃，抓魚也抓不到。所以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這個鮮字是念鮮，鮮是少的意思，用最基本的、最簡單的形象，寫出來人生最基本的。《桃夭》最基本的歡樂，《苕之華》最基本的憂苦。這是我們早期的詩的形象跟情意，在《詩經(jīng)》里邊所表現(xiàn)的。

    到了唐朝你看就有了變化了。后邊就是陳子昂跟張九齡的兩首詩，我們先看陳子昂的這首詩。他說：“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dú)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fēng)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他是用草木鳥獸來說的，他是用草木，我說的都是用詠花的詩。所以都是植物，他說蘭，蘭是蘭花，你看那很多的蘭花嘛；若、若是杜若。杜若也是一種花，是蘭若，蘭花和杜若。這是《楚辭》里邊屈原最贊美的兩種花，就是蘭花跟杜若。說蘭若生春夏，在春夏的時候，到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蘭花和杜若都生長得很茂盛，芊蔚是一片碧綠的草木茂盛的樣子。何是多么，青青是茂盛，芊蔚是茂盛的樣子，青青其實(shí)也是茂盛的樣子。他說這個蘭花和杜若長在哪里呢？是在空林之中。空林，沒有人的山林。色是在空林之中的美色，在空無人跡的，寂寞無人的空林之中，有這么美好的容色，那么它既然在空林之中，所以它幽獨(dú)，所以它是幽靜的。它是孤獨(dú)的，它是沒有人欣賞的。所以，唐人也有詩說，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花就要有人欣賞，你愛它，你把它折去了，那是代表你對它的愛，你代表對它的欣賞，縱然被折了，也是心甘情愿的，因為有人愛它嘛！可是現(xiàn)在這個空林之中的花，連看它一眼的人都沒有。空林色，所以它幽獨(dú)，是幽靜的，孤獨(dú)的，幽獨(dú)空林色。可是，草木花朵是為了你人看它，它才開花的嗎？你不看它，它開不開，它一樣地開。所以雖然是幽獨(dú)空林色，是朱蕤冒紫莖，沒有人欣賞它是開，而且開得這么美麗。是朱蕤紫莖，朱的顏色，紫的顏色，這么美好的生命，這么美好的顏色，沒有一個人看見過呀！它開了一場，沒有人看見呢？所以遲遲白日晚，遲遲慢慢慢慢地。這個天上的明亮的日頭，就從日出到日落，就夕陽西下，裊動的秋風(fēng)就吹起來，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fēng)生，歲華盡搖落，歲就是一年。華就是芳華，一年的芳華；竟，完全都凋落了。所有的草木花朵都枯萎凋零了，你盡管是朱蕤紫莖的蘭花，你也一樣地憔悴、凋零。所以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fēng)生，歲華盡搖落，完全搖落，你芳意竟何成。芳意，你的芬芳，你的美好，你的生命，你的情誼；竟是到底，究竟、何成，你完成了什么？你不是白開了一場，沒有人看見你，沒有人欣賞你，你的生命的意義、價值在哪里？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fēng)生，有一天歲華盡搖落，你芳意竟何成。你白白地美了一場、你白白地生長了一番、你白白地開放在這個世界上，芳意是竟何成。這是陳子昂的《感遇》詩。

    下邊這是張九齡的《感遇》詩。這兩首詩恰好是相對的，這兩首詩跟剛才的《桃夭》，跟《苕之華》，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區(qū)別。《桃夭》是直接的，是生命最基本的歡樂和憂苦。可是現(xiàn)在就有了一些人的思想的一些反省，一些思想的性質(zhì)、思路，思質(zhì)里邊的這種意味就融入到其間來，就是說你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哪里。所以陳子昂的這首詩的意思，說是你的生命貴有一個用，要有人知道你，有人欣賞你，有人任用你，這才是你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所在。可是馬上你看就有一個相反的說法了，就是張九齡，他說“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誰知林棲者，聞風(fēng)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張九齡說得好，他也說的是蘭花，說蘭葉春葳蕤。你看那蘭花的葉子，春天的時候，一個一個的葉子生長得這么茂盛。桂華秋皎潔，桂花的花朵，黃黃的顏色這么鮮明，秋天在樹上，他說欣欣此生意。不管是蘭花也好，不管是桂花也好，它們所表現(xiàn)的都是一種生命的表現(xiàn)，而且都是欣欣向榮的。這么欣喜、歡樂地表現(xiàn)了生命的一種歡樂，欣欣，此，同樣的是這一份，生命生長的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他自己，每個人自己，自爾就是它自己；為佳節(jié)，就有它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蘭花生在春天，它有一個春天的美好的季節(jié)；桂花開放在秋天，秋天它有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只要你活過了，只要你曾經(jīng)開過，只要你曾經(jīng)有過一段燦爛的日子，你就不辜負(fù)你這一生。他說是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誰知林棲者，聞風(fēng)坐相悅。你誰想到就是在山林之中，棲就是隱居的那些個人，聞風(fēng)，他聞到這種蘭花桂花的香氣。因此，他就對你相悅，就欣賞了一種愛悅。欣賞的欣，山林之中的人，聞到蘭花的香氣，聞到桂花的香氣，他說我真是欣賞這蘭花和桂花，我去看一看，我去折下一枝來吧！但是張九齡說：我作為一個蘭花，我作為一個桂花，我不需要你的欣賞，我更不需要你的攀折，草木有本心，作為草木我自然有我的生命，我自然有我的美好，何求美人折，就算你是美人，我也并不期待。你就看到這個在情意上跟《桃夭》，跟《苕之華》有了不同了。他從《桃夭》的《苕華》的，那個最自然的，最本質(zhì)的，最淳樸的生命的、基本的喜樂和哀愁，加上了很多反省、理想、志意在里邊它有一個理性的思辨在其中了，而且它不是直接的這種像《詩經(jīng)》的簡單的比興，它有一種什么呢，它有一種中國古人最講究，有一種寄托，它就是在蘭花桂花，蘭葉春葳蕤，蘭若生春夏。在這里邊表現(xiàn)了作為一個人，他的理想和意義。這是有了托喻了，這不管在內(nèi)容的情意上，在表現(xiàn)的手法上，已經(jīng)比原始的《詩經(jīng)》更進(jìn)一步了。

    好，現(xiàn)在我們看第三組詩了，是兩首落花詩。清代的陳寶琛的，你看慢慢就復(fù)雜化起來了，也是詠落花的。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fēng)。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雨里羅衾寒不寐，春闌金縷曲方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我們就先看第一首，第二首等一下再念。這兩首詩是非常妙的，它用的都是古典，但是它有很新鮮的，表現(xiàn)的手法跟內(nèi)容，用的是古典因為它里面的詞語，常常有一個出處，就是這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在最早的周代的詩人，他是原始的，他沒有依憑，沒有查字典，沒有找什么類書，他直覺地感發(fā)，就這么直覺地說出來。可是現(xiàn)在這兩首落花詩，它的詞語都是有出處的，都是有聯(lián)想的。如果我真要用一個現(xiàn)代的西方的理論觀點(diǎn)來說，我們剛才從開始就說了，我現(xiàn)在的解釋就算我不用一點(diǎn)現(xiàn)代的理論，我也是現(xiàn)代的觀點(diǎn)，只因為我是現(xiàn)代的人，我把這幾首詩這樣的組合起來，做這樣的講解。這是我不是以前什么人這樣做的，這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的觀點(diǎn)，而現(xiàn)在如果更說現(xiàn)代的觀點(diǎn)，除了有我的觀點(diǎn)所說的，我這種按照接受的美學(xué)來說，每個接受的人，每一個讀者，都把自己融入在其中去了，每一個讀者有自己不同的一個reading horizon，一個閱讀的視野，每一個人有自己獲得的一種感發(fā)，不但是如此。現(xiàn)在，因為我說它用的都是古人的詞語，融注在其間，融會、凝注在里邊的，那在西方有一個詞語，叫 intertextuality.我們說一篇文章的文本，我們說了那是text，就是文章我們不叫本文，而要叫它文本，有區(qū)別的。就是一個文本，就是這篇文章，是一個課題，是一個獨(dú)立的東西，它不固定，它的生命是從你讀者來給它賦予它的生命，這是一個text，它不是一個本文把它固定下來，它是一個文本，這個文章本身的text，就是一個東西在那里，你每個人閱讀它，你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你可以有不同的感動。而且在這篇文本里邊，它所用的每一個詞語，就是它所用的每一個語言按照原則來說，語言都是sign，都是符號，每個語言都是一個符號，而每一個語言的符號如果是在一個國家民族里邊，用了很久的時候，那么這個語言符號就帶著這個國家民族的一個傳統(tǒng)的信息在里邊了。這個時候，這一個 sign，這一個語言它就不只是一個單獨(dú)的一個語言了，它就有文化的背景在里邊了，這種時候它就變成一個cultural code，就變成一個文化語碼，變成一個語言的符碼了，就給你很多的聯(lián)想。所以在一句詩里邊你可以有很多的聯(lián)想，其實(shí)這是起源于索緒爾，就是德國的一個語言學(xué)家。他說凡是語言有兩條軸線，一個是橫向的軸線，就是語法的結(jié)構(gòu)，一個是縱向的一條線，這是你聯(lián)想的結(jié)構(gòu)，是從這兩條線一個橫向，一個縱向的結(jié)構(gòu)組成的。那么這種聯(lián)想就在縱向的這個軸線之中，所以中間它就有inter ，就是彼此之間的intertextuality.現(xiàn)在中國把它翻譯作互為文本，就是彼此互相作為文本，這個文本里邊，有別人的文本，就是這個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結(jié)合成一個很豐富的一個內(nèi)容。

    生滅原知色是空，你看到花落了，從生到死，你說我早就在哲理上明白了，我早就知道，色本來就是空的，生原來就有滅的，生滅色空，這是古今不變的真理，我生滅就原知色是空。古人說，我是看得破，忍不過，在思想上，在哲理上我知道，有生有滅，即色即空；我早就在哲理上懂得了，可是你忍堪傾國付東風(fēng)，你在思想上有了準(zhǔn)備，理性上你說我認(rèn)同，認(rèn)知。可是你在感情上你怎么能夠忍受、可堪，堪就是忍受，你可以堪受嗎？堪受什么，是傾國付東風(fēng)？傾國傾城的這么美麗的顏色，現(xiàn)在就被一陣東風(fēng)給吹落了。所以我知道，知道是一件事情，看得破忍不過，我忍受不了這種悲哀，所以說是“生滅原知色是空”。但是可堪傾國就付東風(fēng)，喚醒綺夢憎啼鳥，誰給我叫醒的，就是外邊的鳥叫，這里邊有個文本。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所以落花，他用了一個古人寫落花的一個文本，是因為說是昨天晚上是春眠不覺曉，醒了是處處聞啼鳥，是鳥把我叫醒的。而唐朝人，還有另外一首詩，說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我夢見我所愛的那個人，我的丈夫正在遼西的前線，我夢里邊正跟他歡會，可是黃鶯鳥的叫聲把我叫醒，所以打起黃鶯兒。你不要在樹枝上叫，啼時驚妾夢，你黃鶯叫的時候，就把我的夢驚醒了。不得到遼西，我夢到遼西跟我愛的人相聚會，我還沒有走到呢，你就把我叫醒了，所以他說喚醒綺夢憎啼鳥。當(dāng)然了，現(xiàn)實(shí)上說起來，唐詩所寫的是現(xiàn)實(shí)，現(xiàn)實(shí)的夢，現(xiàn)實(shí)的鳥叫，鳥的叫聲把我驚醒了。可是當(dāng)現(xiàn)在的陳寶琛，作為晚清清末民初的詩人在用的時候，不是現(xiàn)實(shí)的花，也不是現(xiàn)實(shí)的鳥了。你人生有多少美夢嗎？你曾經(jīng)在愛情上有過美夢嗎？你曾在事業(yè)上有過美夢嗎？是什么東西？哪一件事情，哪一句語言，把你愛情的夢喚醒的？哪一件事情，哪一句語言，把你事業(yè)的夢喚醒的，喚醒綺夢，那么美麗的夢，是憎啼鳥，就是那個鳥叫聲，忽然間一聲鳥叫把你的美夢喚醒了，那是哪個人，是哪個事情，是哪個語言，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罥是被一個網(wǎng)網(wǎng)住了，所以上面是網(wǎng)字頭。當(dāng)這個落花，落花飄下來的時候呢，就落在蜘蛛的網(wǎng)上了。辛棄疾寫過一首傷春的詩，說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只有那屋檐下的蜘蛛網(wǎng)把落花、飛絮給挽留住了，這是流水落花春去也。什么要把落花留住，就是一張蜘蛛的網(wǎng)把這一朵落花就留在那里，那蜘蛛對這個花朵是多情的嗎？蜘蛛網(wǎng)上的絲是一縷情絲嗎？罥入情絲，如果說蜘蛛的網(wǎng)是多情的，對于落花把它網(wǎng)住嗎，是好嗎？是幸運(yùn)嗎？但也許是幸運(yùn)，沒有讓你流水落花地飄零，還把你留住在那里了，可是你回頭一看，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的不是你一朵美麗的花朵，蜘蛛網(wǎng)上有蒼蠅、也有蚊子嘛！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你看這個詩人從那么淳樸的《詩經(jīng)》，到唐朝的那種理性的那種載道的，那種言志的比興，到現(xiàn)在真是寫的人生一種非常微妙、復(fù)雜的境界，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感情，不管是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夫婦，你的兒女，都是你的情絲。你在他們身上有纏繞的情絲，他們在你的身上也有纏繞的情絲，這當(dāng)然是一種美好的事情。雨里羅衾寒不寐，春闌金縷曲方終，這又有出處，intertextuality.雨里羅衾寒不寐，是李后主的詞。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是流水落花，所以落花的前面是什么，是羅衾不耐五更寒。所以他現(xiàn)在說雨里羅衾，簾外雨潺潺，羅衾把你驚醒了，羅衾是不耐五更寒，你受不住的。五更天是最寒冷的，一個時間，在羅衾，在簾外潺潺的雨聲之中，你忍受不住這個寒冷，而這個夢醒之后他是說，是什么，流水落花春去也，所以雨里羅衾寒不寐，春闌金縷曲方。這是說杜秋娘有一首《金縷曲》的詩，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所以他說春闌、金縷、花已經(jīng)落了。無法空折枝，春闌金縷曲方終，一切都過去了，花已經(jīng)落了，返生香豈人間有。神話上傳說，說有一種返生香，你如果在死人的旁邊，點(diǎn)了這個返生香就可以使死人復(fù)活。人間真的能夠有人從死亡之中復(fù)活的這樣的神奇的這種妙香嗎？返生香豈人間有，沒有，沒有，永遠(yuǎn)不會回來的。花落了，永遠(yuǎn)再不會回到枝頭；人死了，永遠(yuǎn)不會再回到世上。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為什么？為什么人有生也要有死？為什么人生有歡樂，也有憂苦，為什么？所以屈原很早就寫了《天問》，問這天，天為什么如此！

    第二首詩，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燕銜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猶猶。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少休，我們不是說流水落花春去也嗎？前溪的流水，為什么說前溪？因為中國古代的樂府詩里邊有一首詩就叫《前溪曲》，前溪是個歌曲的名字，《前溪曲》上有兩句，說花落隨流去，花落隨著流水走了，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隨流去，何見逐流還。你什么時候看到有花隨著流水回來的？沒有。所以說流水落花春去也，所以他用了一個古樂府的詩句，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在碧池頭。這個詩真是寫得細(xì)致，寫得精美。你看到中國的古典的詩歌，隨著時代的演進(jìn)，它的內(nèi)容的情意慢慢地這么復(fù)雜化了，它的表現(xiàn)的手法這樣的精美了，流水前溪去不留。如果說花就落了，從此就落了，我們就斬斷了，真的是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可是最難以忍受的是花雖然落了，那個花香還在那里，余香駘蕩是飄來飄去的樣子。那么落花到那里去了，有的落在泥土之上了，就被燕子叼起來去做巢了，有的落在魚就是落在水里邊了，那魚就唼喋、唼喋，那個魚的嘴一吞一吞的。它把落花當(dāng)做一個魚餌，這么一吞一吞的，想要吞，好啊，你說燕子跟游魚是不是對落花多情呢？所以它要把你叼起來去做巢，它要把你吞下來當(dāng)做為一個魚餌，燕銜魚唼能相厚，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對你有親厚的意思，燕銜魚唼能相厚，可是泥污苔遮各有由，你是落在泥土里邊，被污染了，還是落在青苔之上被遮蔽了，這個其實(shí)它又有一個出處，intertextuality.這是晚唐的時候，有一個詩人叫做韓偓，他小字冬郎。韓冬郎的兩句詠落花的詩，他說，總教苔遮猶慰意，若遭泥污更傷心。你落花落在哪兒了？如果你落在青苔地上，被青苔長起來，給你遮住了，那還是可安慰的；你如果落在污泥之中，被泥土給你沾污了，那才是可悲哀的。所以他說泥污、苔遮，你是苔遮猶慰意，你還是若遭泥污更傷心，泥污苔遮各有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yùn)，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遭遇，你作為一個生命，你遭遇了什么？是泥污，還是苔遮，各有由，每個人有不同的因緣，每個人有不同的遭遇。所以他說燕銜魚唼能相厚，那泥污苔遮就各有由，委蛻大難求凈土，而傷心最是近高樓，花都是要落的，最傷心的是從高處飄落下來的花，它本來就矮，它的飄落你沒有看見，它已經(jīng)萎落了。可是從那么高空之上，落下來的，而傷心最是近高樓，也有一個出處，它用的是杜甫的詩。杜甫的詩說的是什么呢？說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你就看這個晚清的詩人，他融會前人的作品，李后主的詩，韓偓的詩，杜甫的詩，前人，唐朝人所寫的。杜甫的詩，他跟現(xiàn)實(shí)結(jié)合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

    我以為，真正古典文學(xué)的生命，它那種美好的，興發(fā)感動的作用，很多年輕人不能體會了。所以我現(xiàn)在才不但是教博士生，帶博士后，而且我教中學(xué)生，我教小學(xué)生，我甚至于教幼稚園的小朋友。我希望當(dāng)他們幼小的生命成長的時候，就能夠?qū)τ谖覀冎袊篮玫奈幕膫鹘y(tǒng)，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感受，將來不管他是念經(jīng)濟(jì)，念商貿(mào)，念理工都可以。但是有一個文化的根源，這對于他做人處事會有相當(dāng)?shù)暮锰帯Σ黄鸬⒄`你們這么多時間，我是以我現(xiàn)代的觀點(diǎn)，看這些舊詩，而且說這些舊詩至少不能說對大家，對我所產(chǎn)生的作用和影響，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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