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龍戲鳳.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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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宅上下,人人都知道柳二小姐是個不會生氣的好小姐;她情緒最不佳時,頂多將自己鎖在書院中對一墻又一墻的書又寫、又看,以各種文體將四書五經抄了個一遍。
能入宮,算是天大的好事吧?就在所有人代為欣喜若狂時,那個即將要被送入宮、并且其命運可預期遭“冷藏”的柳二小姐,早已一臉冰霜地將自己鎖在書院中,對父兒的殷殷交代不回答半個字。她從不曾這么無禮的,尤其在人前,所以她的舉動嚇到了父兄二人。
“爹,小妹生氣了。”柳獻宏斯文的面孔有一絲著急,立在書齋外頭悄悄與父親訴說著。
柳時春看著緊閉的書齋良久:
“隨她去吧!她應會想通為父是為她好。當年皇上的戲言傷她太深,所以她才會生氣,但,盡避如此,她總不能不嫁人。這是一個機會呀,不求皇上寵幸,而想藉皇上之手代為作主,讓她尋得好夫家。瞧,六月選秀之后,再來就是七月的大考了,到時全國學子齊聚京師,出類拔萃著大試及第,多得是青年才俊,配上寄悠的文采也可以了。而且有康大人在一邊提醒,皇上心中自是有底,必會代為婚配的;若不,也會將她送回來,怎么說咱們也沒有損失的。”
“可是一旦進了宮,又被送出來,那妹妹怕是當真嫁不了人了。”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我們已沒有什么好指望的了。”柳時春又深看了房門良久,轉身走出書院,交代道:“大考快到了,你可也要努力才行。”
“是的,爹。”柳獻宏跟著走出去,留下安靜的空間給小妹去思考。
如果容貌可以交換,他多希望相貌平凡的人是自己,那么妹妹早五、六年前就可以覓到一個好夫家了。可惜了寄悠的蕙質蘭心——
書齋內踱步的柳寄悠并不是沒聽見父兄的談話,也不是看不出父親的苦心;她所煩惱的不是進不進宮的事,而是入宮后皇上必會因康大人的提醒而安排她嫁與別人之事。
與其嫁人,倒不如入宮當一輩子受冷落的秀女。只不過后宮的爭權奪利,很難有一片清靜地供她清修閱讀,而且一入后宮深似海,永生封閉在一小方天地,不見天日,又是多么嚇人的事。
嫁人與入宮,都為她所敬謝不敏。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于當今社會,在自我的世界中有這種想法尚可,但步出了閨閣,便不能不去理會大環境對女人的批判,以及世俗加諸于女人的桎梏,也不能不去體念父兄的難處。一個超齡未嫁的女兒,對他們面子上而言,也是難堪吧?何況他們根深柢固地認為女人只有嫁人才會快樂,那么她的未嫁,在他們眼中必是萬般不幸了。
不是說她對婚姻本身沒有任何憧憬,而是她不愿為一個婚姻去改變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說是“懶”吧,她沒有太多精神去全心全意服侍一個男人。
大戴《禮記》本命篇有云,婦有七去:不孝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竊盜——犯了以上七出之條,丈夫可以毫不客氣將這名女子丟出家門;這七出之條,是多么籠統,又多么輕易就能夠定下的罪呀!
立足點就不公平的婚契,要叫女人如何安心去托付自己?不能生育,休掉!好淫,休掉!忌妒,休掉!生重病,休掉!抱怨多些,休掉!
引申得更透徹一些。女人是娶來生子用的,沒生下一兒半女,留著何用!喜歡與丈夫親近、夜夜翻紅浪便是好淫,會虧空丈夫身子,休掉最好,然后再去娶新婦!丈夫要納妾,妻子不能反對,反對就是忌妒,休掉最好!包別說生病了,不能操持家務的女人形同廢物,當然要早早休掉,省得賠上一具棺木錢!
唉……聽聞制禮作樂者是周公姬旦先生,是個男人,莫怪禮制之初,事事以男人便利為先了。后來又加上班昭夫人的《女誡》、長孫皇后的《女則》來警剔女人守分自律,女人更是大氣也難喘一聲了。
這樣的憤世嫉俗是很糟糕的吧?柳寄悠坐在竹椅上淺笑。反過來說,男人賺錢養家、保疆衛土、流血流汗,她們這些女人不事生產,除了生子之外,當真看來沒什么用處哩!如果今天她亦是扶持柳家生計的人,自是可以大聲說話,將男人臭罵了個灰頭土臉;可惜她不是,所以種種反判的思想,只能放在心中流轉,不能訴諸于言語了。
只是……嫁人?她仍是抗拒。
那個“害”她令人問津的皇上,到底說來也是個“恩人”呢!沒想到年輕俊逸得那般,也算得上英雄年少。即位三年,政治一片清明,以他二十當年歲,確是了不得的成就。
依她猜測——而她的猜測極少有機會出錯——上個月在洛陽見到的那三名男子,其中有一名必定是當今圣上,而且就是話說得最多的那一個。
能讓禁軍統領燕奔大人寸步不離護衛著的人,除了皇上,不作第二人想,更何況那名“江大人”。就是當今圣上最為信任的太監江喜公公,除了皇上,還會有其他人擔得起嗎?
這兩個人除了服侍圣上,是不會服侍別人的。恐怕連皇太后也得不到這么周到的服侍吧?
這么俊美的男人,又集天下權勢于一身,莫怪會眼高于頂,讓天下佳麗依附芳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他有絕對的資格去坐擁美人、享盡福,只是會愛上他的女人,就勢必要含淚過一生呀!
幸好,她永遠不會被看上、永遠不會被寵幸,自然,也就不會有機會去領受心碎的滋味。
這是幸運。別人永不會理解。
如果情勢由不得她說要與不要,她就只能順著父兄的意思進宮去蟄伏一陣子了。何妨?
就去吧,總有應對的法子讓自己免于嫁人的命運。
皇宮內院雖是一只金絲樊籠,去逛上一周也不錯,開開眼界以長見識。
迸人有云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心情逐漸明朗,她起身打開書齋大門,亮晃晃的日光迎面照來。她對著門外枯立的兩位女婢道:
“咱們回房休息吧,入宮之前,還有許多書要讀哩!翠兒、霞兒,到里頭把我挑好的書搬回我的房間。”
話完,她輕盈地步回自己的院落,留下面面相覷的俏丫鬟。
“小姐看來心情不錯。”挽翠低語。
“一定是心中有了想法。”落霞也低聲說著。
“但是小姐仍是不愿嫁人。”
“所以她一定是想出了不嫁人的好法子。”
同聲一嘆,她們進房內搬書去了。哪有人入宮在即不搜購一些飾品、寶物,偏偏要鉆書堆呢?可見她把入宮當成不值重視的小事。
全天下大概只有小姐會這樣了。
2
兩儀殿,皇帝內朝親信大臣之地,亦是皇上老爺批閱奏章之地。
早朝過后,昶昭皇帝找了幾位親王大臣到兩儀殿共商七月科舉之事,并且一一批完了各州郡呈上來的政績奏文,總算辦完了大事,才有空閑與他的太傅兼尚書令大臣康華頤談論選秀事宜。
“太傅,昨夜朕已流覽過這一百二十名秀女的圖像。其中卓絕出色者大有人在,可為朕的后宮增添不少麗色風光。趙大人的千金更是眾色中的上品,才貌兼俱,實為我朝之奇女子,朕可不能委屈她了,先封她為昭儀吧!除此之外,朕亦欽點出三十四名佳麗,勞太傅過目。”
領康華頤至兩儀殿的偏廳,那兒正是置放佳麗圖像的地方。他給康華頤看的,正是他欲欽點的草詔,其中加注了決定封予的名銜,從才人,而婕妤,乃至從容,都是依才貌以及背景的考量所予以加封,皆是將來有機會封上妃座的封誥,在后宮三品九級中,已是中而上的地位了。
“皇上此次不實地親閱嗎?”
“不了。這些閨秀的畫像皆出自當代人物畫師傅元芳之手,不會有誤差。朕尚須為七月過后南巡做策畫,實無須為選秀一事費心神,何況請來一百多名閨秀入宮,未免勞師動眾。”
康華頤撫著花百胡須,斟酌著要如何啟口柳大人的要求。看著三十四名由皇上欽點的閨秀,皆是京師內有美貌之名的佳麗,想必對那些不具出眾容貌的千金,看也不看一眼吧!
發現了他的遲疑,昶昭皇帝——龍天運微一打量,便笑道:
“太傅,有話直說無妨。”
“皇上,微臣亦呈上柳大人的三千金畫像,不知皇上過目了嗎?”
龍天運濃眉揚了下,恍然道:
“你是故意的!那柳家千金,已超齡了吧?太傅何以又呈上她的畫像?”
“皇上——”康華頤深深一揖:“那柳二小姐至今二十高齡,卻仍婚配不到婆家,可以說是拜皇上戲言所賜。若臣斗膽直言,還望皇上諒解。”
“朕的戲言?不會吧!太傅,倘若她有傲人美貌,即使朕有什么戲言,也阻礙不了她覓婆家不是嗎?”
龍天運沒有動氣,接過貼身太監江喜遞過來的桂花蓮子湯,啜了幾口,又交回江喜手上。年輕俊顏上充滿了興味,在不辦公事時,他的閑適自在,別有風流脫的不羈氣息,私底下的君主架子并不大,尤其在教授他十五年知識的顧命大臣面前,更保持著對年長者的敬意。
康華頤直起身軀,看圣上情緒頗佳,也就直言了。
“就是因為柳二小姐沒有傲人美貌,才擔不起皇上的戲言呀!六年前皇上選太子妃時,就是笑了柳家干金貌丑,致使如今年已二十的柳二小姐無人聞問。日前,柳大人上門來乞求老臣一件事——”他頓了一頓,察言觀色。
龍天運起身走到畫軸前,江喜早已探知圣意,抽出寫有“柳侍郎之次女柳寄悠”之字體的卷軸,攤開呈現在君主面前。
“說。”他不甚在意地打量畫中平凡得看不出特色的女子,催促身后康華頤繼續說下去。
康華頤揖身道:
“他乞求老臣代為求皇上讓柳二小姐進宮。當然不敢奢求會受到皇上的垂幸,只希望有合適的人才時,能經由皇上之手代為許配出去。”
“想必柳大人打的,是七月大考那批舉人的主意了?倘若今年中舉的學子皆是青年才俊,朕又哪會欽賜平凡女子為妻?那對士子們不公平吧?”他微一抬手,讓江喜收起畫軸。
“皇上,這柳二千金之文采不下趙侍中之女呀!”
“哦!為何京師之內不曾聽聞?”
這會兒龍天運有絲興趣了。想起上個月洛陽之行,遇到兩名柳宅婢女皆有文采,那么柳家千金也應是有些墨水的。只是未曾見過柳家千金有文章詩詞流傳出來,反倒是趙侍中的千金趙吟榕小姐有不少膾炙人口的文章傳出來,成就了才貌絕佳的美名。
“一來是因為柳大人行事較為低調守分,從不曾刻意去宣揚自身特色,對名利淡泊視之。所以極少,甚至可以說是不曾拿家眷文章出來任人品評;再者,柳二千金并不受士子注目,自是不會如趙家千金一般,天天有人上門求墨寶,大肆錦上添花了。”
可見容貌好壞也能烘抬文采的評價。看來,這柳家千金的確需要他的幫助才嫁得出去了。龍天運不愿花太多時間在討論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身上,略為思索,便道:
“好吧!在秀女進宮那一天,也把柳家千金送進來吧,封她一個才人之名。但朕并不承諾會替她婚配舉人上子,只能說倘若有合適者。會徵詢其意見,而那名合適者不排斥,婚事才能成立;若遇不著,半年后送她出宮,別誤了她標梅之期,太傅,這決定。你可滿意?”
“謝主皇恩。老臣代柳大人謝過。”
接下來的話題自然又轉向皇上欽點的那些美人兒上頭。辛苦了三年多,他該好好地犒賞自己一下了
***
五、六月是荷花盛季,也是宮城仕女共賞花順道爭奇斗的時節。
“荷月宴”便是為名媛們所聞的一個聚會場所,地點位于“慈荷庵”一望無際的荷花池畔,每年五月中至六月中設有盛會,歷時一個月,是每年唯一一次讓名門淑媛出門交誼喘息的時日;當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會有爭奇斗、互相較勁的情況。
由于今年皇上欽點了三十六名佳麗入宮,并且已一一封了名號頭銜,自然而然,今年荷月宴上的焦點就是那三十六名即將入宮的女子。
其中尤以魁冠花首趙吟榕最為受矚目;當之無愧。然后,又以排名最末、封銜最小的柳寄悠最為受批評;既超齡又平凡,居然依然中選,怎不氣煞了一群妙齡佳麗俱咬牙切齒地懷疑她們英俊扒世的圣上明君一雙眼到底長在哪里?
能入選秀女實在是老天的眷寵,因為當今圣上不僅英俊扒世,又是個年少皇帝,才二十八歲便已登基,早已有資格迷死全天下女子;再加上太子妃登上后座沒幾個月便已西歸九重天,目前后座空虛,佳麗們心中各有計較,對皇后之位勢在必得。
有機會出現在眾人眼前,每個秀女莫不是志得意滿地接受其他女子的欣羨眼光,心下則幻想著有一天登上國母的尊榮情況。
與這些女子共處并不會使人感到愉快,要不是大姊柳寄月喜歡這種熱鬧,柳寄悠寧愿躲到洛陽別業,也不要被拖來這里看花枝招展的美女們表演。
出嫁已有六、七年的柳寄月,仍不減當年第一美人的風采。生了三名兒子,了卻了為人妻、為人媳的責任后,她就必須遵從七出之條中的告誡,不能淫,也不能妒,賢良地為丈夫覓了兩名小妾,不敢夜夜與丈夫同床,還得好聲好氣地叮嚀丈夫小心身體,千萬別被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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