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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的事!”胡雪巖大為困惑,“為啥邵筱村同我說一文錢都沒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來的?”
“我有個同鄉晚輩,早年我照應過他,他現在是上海道衙門電報房的領班。
“那就不錯了!”胡雪巖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曉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要好好問他一問?!?
“小爺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辦法是請左大人打個電報給邵筱村?!?
原來古應春從他同鄉晚輩中,另獲有很機密的消息,說是李鴻章正在設法打擊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對胡雪巖有意留難,是別有用心。但這個消息,未經證實,告訴了胡雪巖,反而會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詞嚴厲些,帶著警告的意味,讓邵友濂心生顧忌,在期限之前撥出這筆代收的款子,了卻胡雪巖的責任,最為上策。
但胡雪巖又何從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舊是抱著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寧時,左宗棠原曾問過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
上海道代收“西餉”這件事,當時如說請他寫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會想到別的地方去。已經回答沒有什么事要他費心,而結果仍舊要他出面,這等于作了墊不出五十萬銀子的表示是一樣的。
因此,他這樣答說:“不必勞動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齊了,我去催他?!?
胡雪巖一向沉得住氣,這一次因為事多心煩,竟失去了耐性,氣沖沖地去看邵友濂,門上回答:“邵大人視察制造局去了。”吃了個閉門羹,心中越發不快,回到制造局命文案師爺寫信給邵友濂,措詞很不客氣,有點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請左宗棠自己來料理了。
這封信送到江海關,立即轉送邵友濂公館,他看了自然有些緊張,因為“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軍被平息后,督撫權柄之重,為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左宗棠是現任的兩江總督,如果指名嚴參,再有理也無法申訴,而況實際上確也收到了好幾省的“西餉”,靳而不予,也是件說不過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個決定,將已收到的“西餉”開單送交轉運局,為數約四十萬兩,胡雪巖只需墊十萬銀子,便可保住他對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寫好復信,正待發出之際,來了一個人,使得他的決定整個兒被推翻。
這個人便是盛宣懷,由于籌辦電報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鴻章面前有數的紅人,而且亦馬結上了醇親王的關系。此番是銜李鴻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來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懷形容挽救眼前局勢的一個譬喻,這也是李鴻章的說法,他認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沖突,他有轉危為安的辦法,但主戰派的行動,卻如“縱火”,清流的高調,則是火上澆油。但如火勢已滅,雖有助燃的油料,終無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戰的行動,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誰是“縱火”者呢?在李鴻章看,第一個就是左宗棠,第二個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貴總督岑毓英等,自有辦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無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設法讓他知難而退。換句話說,擒賊擒玉,只要將左宗棠壓制住,李鴻章就能掌握到整個局勢,與法國交涉化干戈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戰自強’、‘大奮天威’、‘同仇敵愾’,這些慷慨激昂的論調,高唱人云,這不過是聽得見的聲音,其實,聽不見的聲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聲音,中堂如果不是有這些聽不見的聲音撐腰,他也犯不著跟湘陰作對一一湘陰老境頹唐,至多還有三、五年的富貴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過來說,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緣故在內。
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鴻章。
盛宣懷的詞令最妙,他將李鴻章對左宗棠的態度,說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詞。但在邵友濂聽來,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間已成勢不兩立,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覺,“我明白。不過,我倒要請問,是哪些聽不見的聲音?”
“第一是當今大權獨攬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輩子,前兩年又生了一場死去活來的大病,你想,五十歲的老太太,有幾個不盼望過幾年清閑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
“既然大權獨攬,她說個‘和’字,哪個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么話都好說,就是這個字說不出口。為啥呢?洪楊勘定大亂,從古以來,垂簾的太后,沒有她這樣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說,清流的論調,又是如此囂張,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調,實際上全不是這么回事。”
“我懂了,這是說不出的苦?!鄙塾彦ビ謫枺骸暗诙€呢?”
“第二個是當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張跟洋人打交道,以和為貴,如今上了年紀,更談不上什么雄心壯志了。”
“英法聯軍內犯,恭王主和,讓親貴罵他是‘漢奸’、難怪他不敢開口。
可是,醇王一向主戰,怎么也不作聲呢?“
“這就是關鍵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當年的醇王了,這幾年洋人的堅甲利兵,”盛宣懷停下來笑一笑說:“說起來倒是受了湘陰的教,西征軍事順手,全靠槍炮厲害,這一點湘陰在京的時候,跟醇王談得很詳細。醇王現在完全贊成中堂的主張,‘師夷之長以制夷’,正在籌劃一個辟旅順為軍港,大辦海軍的辦法。醇王對這件事,熱中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而亂大謀’?!?
“嗯!嗯!有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擇善固執。”
“提到擇善固執,還有個人不能忽略。筱村,你是出過洋的,你倒說說看,當今之世,論洋務人才,哪個是此中翹楚?”
“那當然是玉池老人。連曾侯辦洋務都得向他請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燾自署的別號,“曾侯”指駐法欽差大臣曾紀澤。
事實上不僅曾紀澤,連李鴻章辦洋務亦得向他請教,因為李鴻章雖看得多,卻不如郭嵩燾來得透徹,同時亦因為李鴻章雖然亦是翰林,而學問畢竟不如郭嵩燾,發一議,立一論,能夠貫通古今中外而無捍格,以李鴻章的口才,來解說郭嵩燾的理論,便越覺得動聽了。
“現在彭雪琴要請款招兵,王閬青已經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這就是湘陰派出去‘縱火’的人,一旦禍發,立刻就成燎原之勢。中堂為此,著急得很,不說別的,只說法國軍艦就在吳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經親口告訴中堂了,隨時可以攻制造局,這是北洋的命脈之一,你想,中堂著急不著急?!?
聽得這話,邵友濂大吃一驚,他總以為中法如有沖突,不在廣西,便在云南,如果進攻高昌廟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戰,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責,豈不是要親自上陣跟法國軍隊對壘。
轉念到此心膽俱裂,結結巴巴地說:“上海也有這樣的話,我總以為是謠言,哪知道人家親口告訴了中堂,是真有這回事!”
“你也不要著急?!笔⑿麘寻参克f:“人家也不是亂來的,只要你不動手,就不會亂挑釁,你要動手了,人家就會先發制人。”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邵友濂立即答說:“無論如何不可讓湘陰把這把火燒起來。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沒有美孚牌煤油、沒有一劃就來的火柴,火就放不起來。杏蓀兄,你說是不是?”
“一點不錯,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個辦法?!鄙塾彦フf:“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巖手里,沒有胡雪巖,湘陰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寧官場都不大買湘陰的帳,他說出話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個人,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就是胡雪巖,譬如……”
譬如山東火災助賑,江寧藩座無法支應,左宗棠向胡雪巖借銀二十萬,如響斯應,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桿洋槍由胡雪巖籌劃供給,補助路費亦雪巖負責等等,邵友濂舉了好些實例。
結論是要使得左宗棠“縱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巖不可。
“本常,”胡雪巖指著邵友濂復他的信說:“你看了這封信就曉得了,人家說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齊了,馬上送過來,限期以前,一定辦妥當,誤了期限,一切責任由他來負。他到底是上海道,說話算話,不要緊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問:“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寬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違限?!?
“呃,”宓本常說,“大先生預備啥辰光回杭州?”
這句話問得胡雪巖大為不悅,“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彼f:“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說我應該啥辰光動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輪拖帶,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許多繁文縟節,即便不必由他來料理主持,但必須由他出面來擺個樣子,所以無論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動身。
宓本常碰了個釘子,不敢再多說一句,心里卻七上八下,意亂如麻。但胡雪巖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看重在洋債的限期上。
“這件事我當然要預備好?!彼f:“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們現在亦不必催邵筱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銀子先領了回來,照我估計,沒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墊個十萬兩銀子,事情就可以擺平了?!?
“是的?!?
“現在現款還有多少?”
問到這話,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胡雪巖已經查過帳了,現款還有多少,他心里應該有數,如今提出來,不是明知故問?
這樣想著,便忘了回答,胡雪巖便再催問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說:“大先生不是看過帳了,總在四十萬上下。”
全上海的存銀不過一百萬兩,阜康獨家就有四十萬,豈能算少?不過胡雪巖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萬雖不足,三十萬應該是有的,墊上十萬兩銀子還不足為憂。
話雖如此,也不妨再問一句:“如果調度不過來,你有什么打算?”
這話就問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現銀不足,自然是向“聯號”調動,無所謂“打算”。他問這話,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時不暇細想,只有先大包大攬敷衍了眼前再說,“不會調度不過來的。
上海、漢口、杭州三十三處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墊十萬銀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寧波兩個號子,經常有十幾萬銀子在那里?!?
這是為了掩飾他利用客戶的名義,挪用存款?!肮夤饕稽c就透”,胡雪巖認為他是在暗示,承認他挪用了十幾萬銀子,必要時他會想法子補足。這樣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謠言已很盛了;說胡雪巖搖搖欲墜,一說他跟洋人在絲繭上斗法,已經落了下風,上海雖無動靜,但存在天津堆棧里的絲,賤價出售,尚無買主。
又一說便是應付洋債,到期無法清償。這個傳說,又分兩種,一種是說,胡雪巖雖好面子,但周轉不靈,無法如期交付,已請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種說法是,上海道衙門已陸陸續續將各省協餉交付阜康,卻為阜
康的檔手宓本常私下彌補了自己的虧空。
謠言必須有佐證才能取信于人,這佐證是個疑問:胡雪巖十一月初五嫁女兒,而他本人卻一直逗留在上海,為什么?
為的是他的“頭寸”擺不平。否則以胡雪巖的作風,老早就該回杭州去辦喜事了。
這個說法,非常有力,因為人人都能看出這是件大出情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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