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5.txt
字號:
守備見他只管聲喚,又使張勝請下醫官來看脈,說:“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著了重氣在心。”討將藥來又不吃,都放冷了。丫頭每都不敢向前說話,請將守備來看著吃藥,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備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過藥來,“請奶奶吃藥。”被春梅拿過來,匹臉只一潑,罵道:“賊浪奴才,你只顧拿這苦水來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教他跪在面前。孫二娘走來,問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著。”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藥與奶奶吃來,奶奶說:‘我肚子里有甚么?拿這藥來灌我。’教他跪著。”孫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沒曾吃甚么。這月桂他不曉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饒他這遭罷。”分付海棠:“你往廚下熬些粥兒來,與你奶奶吃口兒。”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來。
那海棠走到廚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鍋粳米濃濃的粥兒,定了四碟小菜兒,用甌兒盛著,熱烘烘拿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才請他:“有了粥兒在此,請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著,不言語。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請奶奶起來吃粥。”孫二娘在旁說道:“大奶奶,你這半日沒吃甚么,這回你覺好些,且起來吃些個。”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來,教奶子拿過燈來,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來,向孫二娘說:“你平白叫我起來吃粥,你看賊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這照面湯來與我吃怎么?”分付奶子金匱:“你與我把這奴才臉上打與他四個嘴巴!”當下真個把海棠打了四個嘴巴。孫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卻吃些甚么兒?卻不餓著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內攔著,吃不下去。”良久,叫過小丫鬟蘭花兒來,分付道:“我心內想些雞尖湯兒吃。你去廚房內,對那淫婦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雞尖湯兒與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筍,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孫二娘便說:“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藥。”
這蘭花不敢怠慢,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教你做雞尖湯,快些做,等著要吃哩。”原來這雞尖湯,是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的做成湯。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兩只小雞,退刷干凈,剔選翅尖,用快刀碎切成絲,加上椒料、蔥花、芫荽、酸筍、油醬之類,揭成清湯。盛了兩甌兒,用紅漆盤兒,熱騰騰,蘭花拿到房中。春梅燈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罵起來:“你對那淫婦奴才說去,做的甚么湯!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們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氣!”慌的蘭花生怕打,連忙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嫌湯淡,好不罵哩。”這雪娥一聲兒不言語,忍氣吞聲,從新洗鍋,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噴噴,教蘭花兒拿到房里來。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來照地下只一潑,早是蘭花躲得快,險些兒潑了一身。罵道:“你對那奴才說去,他不憤氣做與我吃。這遭做的不好,教他討分曉。”這雪娥聽見,千不合,萬不合,悄悄說了一句:“姐姐幾時這般大了,就抖摟起人來!”不想蘭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說了。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此言,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咬碎銀牙,通紅了粉面,大叫:“與我采將那淫婦奴才來!”
須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個,登時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氣狠狠的一手扯住他頭發,把頭上冠子跺了,罵道:“淫婦奴才,你怎的說幾時這般大?不是你西門慶家抬舉的我這般大!我買將你來伏侍我,你不憤氣,教你做口子湯,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還對著丫頭說我幾時恁般大起來,摟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請將守備來,采雪娥出去,當天井跪著。前邊叫將張勝、李安,旋剝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兩邊家人點起明晃晃燈籠,張勝、李安各執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脫衣裳。守備恐怕氣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語。孫二娘在旁邊再三勸道:“隨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罷。不爭對著下人,脫去他衣服,他爺體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貴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說道:“那個攔我,我把孩子先摔殺了,然后我也一條繩子吊死就是了。留著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頭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備唬的連忙扶起,說道:“隨你打罷,沒的氣著你。”當下可憐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將薛嫂兒來,即時罄身領出去辦賣。
春梅把薛嫂兒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兩銀子,將這淫婦奴才好歹與我賣在娼門。隨你轉多少,我不管你。你若賣在別處,我打聽出來,只休要見我。”那薛嫂兒道:“我靠那里過日子,卻不依你說?”當夜領了雪娥來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勸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氣,冤家撞在一處。老爺見你到罷了,只恨你與他有些舊仇舊恨,折挫你。連老爺也做不得主兒,見他有孩子,凡事依隨他。正經下邊孫二娘也讓他幾分。常言拐米倒做了倉官,說不的了,你休氣哭。”雪娥收淚,謝薛嫂:“只望早晚尋個好頭腦我去,只有飯吃罷。”薛嫂道:“他千萬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門。我養兒養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尋個單夫獨妻,或嫁個小本經紀人家,養活得你來也罷。”那雪娥千恩萬福謝了。
薛嫂過了兩日,只見鄰居一個開店張媽走來叫:“薛媽,你這壁廂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張媽,請進來坐。”說道:“便是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來的,因和大娘子合不著,打發出來,在我這里嫁人。情愿個單夫獨妻,免得惹氣。”張媽媽道:“我那邊下著一個山東賣綿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歲,幾車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說他家有個老母有病,七十多歲,死了渾家半年光景,沒人伏侍。再三和我說,替他保頭親事,并無相巧的。我看來這位娘子年紀到相當,嫁與他做個娘子罷。”薛嫂道:“不瞞你老人家說,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細都做的,針指女工,自不必說,又做的好湯水。今才三十五歲。本家只要三十兩銀子,倒好保與他罷。”張媽媽道:“有箱籠沒有?”薛嫂道:“止是他隨身衣服、簪環之類,并無箱籠。”張媽媽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對那人說,教他自家來看一看。”說畢,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對那人說了,次日飯罷以后,果然領那人來相看。一見了雪娥好模樣兒,年小,一口就還了二十五兩,另外與薛嫂一兩媒人錢。薛嫂也沒爭競,就兌了銀子,寫了文書。晚夕過去,次日就上車起身。薛嫂教人改換了文書,只兌了八兩銀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說賣與娼門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張媽家,止過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時分,謝了張媽媽,作別上了車,徑到臨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氣,日子長,到馬頭上才日西時分。到于灑家店,那里有百十間房子,都下著各處遠方來的窠子行院唱的。這雪娥一領入一個門戶,半間房子,里面炕上坐著個五六十歲的婆子,還有個十七頂老丫頭,打著盤頭揸髻,抹著鉛粉紅唇,穿著一弄兒軟絹衣服,在炕邊上彈弄琵琶。這雪娥看見,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漢子潘五是個水客。買他來做粉頭。起了他個名叫玉兒。這小妮子名喚金兒,每日拿廝鑼兒出去,酒樓上接客供唱,做這道路營生。這潘五進門不問長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頓,睡了兩日,只與他兩碗飯吃,教他學樂器彈唱,學不會又打,打得身上青紅遍了。引上道兒,方與他好衣穿,妝點打扮,門前站立,倚門獻笑,眉目嘲人。正是:遺蹤堪入府人眼,不買胭脂畫牡丹。有詩為證:
窮途無奔更無投,南去北來休更休。
一夜彩云何處散,夢隨明月到青樓。
這雪娥在灑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張勝被守備差遣往河下買幾十石酒曲,宅中造酒。這灑家店坐地虎劉二,看見他姐夫來,連忙打掃酒樓干凈,在上等閣兒里安排酒肴杯盤,請張勝坐在上面飲酒。酒博士保兒篩酒,稟問:“二叔,下邊叫那幾個唱的上來遞酒?”劉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兒,趙家嬌兒,潘家金兒,玉兒四個上來,伏侍你張姑夫。”酒博士保兒應諾下樓。不多時,只聽得胡梯畔笑聲兒,一般兒四個唱的,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著輕紗軟絹衣裳,上的樓來,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邊。這張勝猛睜眼觀看,內中一個粉頭,可霎作怪,“到相老爺宅里打發出來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這道路在這里?”那雪娥亦眉眼掃見是張勝,都不做聲。這張勝便問劉二:“那個粉頭是誰家的?”劉二道:“不瞞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兒、金兒,這個是王老姐,一個是趙嬌兒。”張勝道:“這潘家玉兒,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問他:“你莫不是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處?”那雪娥聽見他問,便簇地兩行淚下,便道:“一言難盡。”如此這般,具說一遍。“被薛嫂攛瞞,把我賣了二十五兩銀子,賣在這里供筵席唱,接客迎人。”這張勝平昔見他生的好,常是懷心。這雪娥席前殷勤勸酒,兩個說得入港。雪娥和金兒不免拿過琵琶來,唱個詞兒,與張勝下酒。唱畢,彼此穿杯換盞,倚翠偎紅,吃得酒濃時,常言:“世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這張勝就把雪娥來愛了。兩個晚夕留在閣兒里,就一處睡了。這雪娥枕邊風月,耳畔山盟,和張勝盡力盤桓,如魚似水,百般難述。次日起來,梳洗了頭面,劉二又早安排酒肴上來,與他姐夫扶頭。大盤大碗,饕食一頓,收起行裝,喂飽頭口,裝載米曲,伴當跟隨。臨出門,與了雪娥三兩銀子,分付劉二:“好生看顧他,休教人欺負。”自此以后,張勝但來河下,就在灑家店與雪娥相會。往后走來走去,每月與潘五幾兩銀子,就包住了他,不許接人。那劉二自恁要圖他姐夫歡喜,連房錢也不問他要了。各窠窩刮刷將來,替張勝出包錢,包定雪娥柴米。有詩為證:
豈料當年縱意為,貪淫倚勢把心欺。
禍不尋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上一頁目 錄下一頁
────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 ────
?? 快捷鍵說明
復制代碼
Ctrl + C
搜索代碼
Ctrl + F
全屏模式
F11
切換主題
Ctrl + Shift + D
顯示快捷鍵
?
增大字號
Ctrl + =
減小字號
Ctrl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