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五講 賈寶玉人格之謎(上).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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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論者分析賈寶玉,強調(diào)的只是兩點:一是通過他和林黛玉偷讀《西廂記》以及其他的行為,認為這些表現(xiàn)了他們在共同的思想基礎上自由戀愛,爭取婚姻自主;一是他痛恨仕途經(jīng)濟,反孔孟之道,因此給他一個反封建的總概括。戀愛自由,婚姻自主,這是賈寶玉所追求的,對此我沒有懷疑。但是籠統(tǒng)地說賈寶玉反封建,我就有所懷疑。我讀《紅樓夢》的心得是,賈寶玉厭惡、對抗的只是那個社會的政治。他最怕逼他讀書,去準備科舉考試,去為官做宰,去官場揖讓,去成為一個“國賊”“祿蠹”。但是,對非政治的封建社會的價值觀,比如倫理方面的觀念,他是不但不厭惡、不反抗,反倒是膺服,身體力行,甚至樂在其中的。
比如他對母親王夫人,第二十三回寫到,他從外面回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guī)規(guī)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了王夫人懷里,王夫人也就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這是一幅多么溫馨的母子依偎圖。當然緊接著就寫到賈環(huán)故意推倒油燈,想燙瞎寶玉眼睛的情節(jié)。賈環(huán)下這個毒手,除了別的遠因近由,其中一個因素就是賈環(huán)患有皮膚饑渴癥,王夫人是不會去愛撫他的,他的生母趙姨娘雖然把他當做爭奪家產(chǎn)的一大本錢,對他把得很緊,卻并不懂得對他進行愛撫。書里寫到賈環(huán)在薛寶釵那邊跟香菱、鶯兒等趕圍棋作耍,輸了,哭了,回到趙姨娘那里——那是趙姨娘第一回出場——她見了賈環(huán),是怎么個表現(xiàn),記得嗎?她不但沒有去愛撫、摩挲自己的兒子,反而劈頭劈臉就是一句:“又是哪里墊了踹窩來了?”所以,從未得到過父母愛撫的孩子,就會患一種皮膚饑渴癥,羨慕、嫉妒那些被父母愛撫的孩子,賈環(huán)品行很差,他就把那嫉妒化為了下毒手的行為。書里寫賈寶玉即使在那種情況下,也還是為賈環(huán)掩蓋惡行,說如果賈母問起,就告訴是他自己不小心燙著的。在第二十回,書里還干脆直接寫出,說賈寶玉心里有個準則: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可見寶玉反對的只是讀書科舉、當官搞政治,至于構(gòu)成封建思想體系里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的倫理觀念,他是認同的,照辦的。
賈寶玉怕他的父親,特別害怕賈政逼他讀書,逼他見賈雨村那樣的政治官僚,不愿意走賈政逼他去履行的科舉當官的“正道”,但是,這并不是說他就恨他父親,就全面地反對父親。他遭父親毒打,并不是一次反抗行為造成的,前面已經(jīng)分析過,那件事有很具體的觸發(fā)因素,有某種偶然性在里頭;要說必然性,也不是寶玉反封建的那個必然性,而是“雙懸日月照乾坤”的那個必然性。第五十二回,寫寶玉出門,去他舅舅王子騰家。他騎上馬,有大小十個仆人圍隨護送。當時出府有兩條路徑,一條要經(jīng)過賈政書房,那時候賈政出差外地并不在家,但寶玉卻堅持認為路過賈政書房必須下馬。仆人周瑞說,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吧,但寶玉卻說,雖然鎖著,也要下來的。后來他們走了另一條路徑,不經(jīng)過賈政書房,寶玉才沒下馬。這樣的過場戲說明什么?曹雪芹寫它干嗎?我認為,他就是要很準確地刻畫賈寶玉這個形象,寶玉并不像今天一些論者所概括的那樣,可以簡單籠統(tǒng)地貼上一個反封建的標簽。
第五十四回,寫榮國府元宵開宴,賈珍賈璉聯(lián)袂給賈母敬酒,屈膝跪在賈母榻前,在場的眾兄弟一見他們跪下,都趕忙一溜跪下,這時曹雪芹就寫寶玉也忙跪下了,你記得這樣的細節(jié)嗎?曹雪芹還寫到,史湘云當時就嘲笑他,意思是你湊個什么熱鬧?因為我們都知道,寶玉成天在賈母面前,最受寵愛,在禮數(shù)上,他是可以例外的。但是曹雪芹就很清楚地寫出來,寶玉不反封建大家庭的這種禮儀,不但不反,還主動嚴格要求自己,哥哥們既然跪下了,自己作為弟弟一定要跟著跪下。
不舉更多的例子了。我想根據(jù)這些例子說明什么?說明要把握賈寶玉的人格,貼個反封建的標簽是說不通的。他最突出的人格特點,其實需要從另外的角度加以說明。
他確實是賈雨村所論證的那樣一種秉正邪二氣的怪人。他對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反叛,不是體現(xiàn)在反家長、反封建倫常秩序上,而是體現(xiàn)在他對非主流的社會邊緣人的興趣和關愛上。
秦鐘這個人物,我總覺得,他的生活原型,可能與秦可卿、秦業(yè)的原型并沒多大關系。在真實的生活里,這個人或許只是一個別家的窮親戚,一度到曹家私塾借讀,到了小說里,曹雪芹把他設計成秦業(yè)的親兒子,秦可卿名分上的弟弟。無論在生活里還是小說里,這都是一個社會邊緣人,以那個社會的正統(tǒng)價值標準去判斷,應該說是一個無聊的人,一個荒唐的人。但是寶玉第一次接觸秦鐘,你看曹雪芹怎么寫的?他寫寶玉癡了半日,心里想,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和他交結(jié),也不枉生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千萬不要把這些話草草地讀過去,我以為很重要,這才是真正揭示賈寶玉人格的內(nèi)心獨白。在社會邊緣人面前,他,一個位居社會中心地位的侯門公子,居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思想,這不但在那個時代是驚人的,就是挪移到今天,又有幾個高官富豪的子女,面對著底層平民的子弟,能夠這么想,涌動出這樣的情緒來呢?這不是什么政見,但這樣的思想情緒,不是比某些政見更具有正面價值嗎?如果更多的人能具有這種向下看,然后自我批判,主動親和下層的情懷,社會還怕不能趨于和諧嗎?不用為這種思想行為貼標簽,也很難找到一個現(xiàn)成的標簽,曹雪芹通過賈寶玉所宣示的這種思想情愫,實在是很偉大,具有穿透時代的力量,放射出永恒的光輝。
秦鐘在第十六回——我覺得是相當草率地——被曹雪芹寫死了。秦鐘臨死前,還說了后悔以往看不起一般俗人,勸寶玉回到求功名的路上去那樣的讓我們敗興的話。但整體來說,秦鐘在世時是個率性而為的人,他為情而生,為情而死,他與智能兒那股子爭取戀愛自由的勇氣,是寶玉和黛玉望塵莫及的;臨終前的悔語,可以理解成被社會壓抑、摧殘而扭曲了的心音。這個人物的名字,諧的就是“情種”的音,這個多情種子,應該是有原型的。但十六回以后,這個人似乎也就被作者,被賈寶玉,被看小說的讀者,逐漸地遺忘了。但是,到第四十四回,書中出現(xiàn)了一個更加屬于社會邊緣人的柳湘蓮,賈寶玉跟他的關系,也和跟蔣玉菡一樣。蔣玉菡雖然被忠順王和北靜王都視為香餑餑,雙方死磕,誰也不放棄,互相爭奪這個人,但蔣玉菡是個戲子,實際上也是社會邊緣人,王爺們是把他當做一個心愛的物件爭奪;賈寶玉卻是跟他平等交往。而柳湘蓮更是一個異數(shù),更加奇怪,他會串戲,又非戲子,世家出身,卻已破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寶玉跟他竟又投緣。忽然,這一回寫到寶玉跟柳湘蓮在賴大家見了面,一見面,頭一句話是什么?你記得嗎?注意了嗎?寶玉問柳湘蓮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柳湘蓮就告訴他,去過,發(fā)現(xiàn)有點走形,還花錢給修好了。作者沒有忘記秦鐘,寶玉沒有忘記秦鐘,我們能隨便就把秦鐘忘了嗎?作者寫這些是在傳遞什么樣的信息?我認為,我們一定要懂得,寶玉的人格構(gòu)成,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他喜歡一些這樣的社會邊緣人,而這些社會邊緣人也喜歡他。他覺得像秦鐘、蔣玉菡、柳湘蓮這些人,靈魂沒被現(xiàn)實政治污染,跟這些性情中人交往,可謂這里有泉水,這里有真金。這些人看重他的,也正在于此,惺惺惜惺惺,邊緣共樂。寶玉身在社會中心,一個侯門里面,身為貴公子,他卻從心里頭把自己邊緣化了,這真是乖僻之至!
寶玉為蔣玉菡的事挨了父親痛打。賈政打他,只是恨他給家里惹禍,是從政治上考慮,賈政是一個政治動物。當然賈政打?qū)氂褚彩且驗橘Z環(huán)“手足眈眈小動唇舌”,密告他淫逼母婢未遂——那當然是夸大了事實,是賈政把寶玉往死里打的火上澆油的因素——但是賈政就是把寶玉打死了,他也還是并不懂得賈寶玉。寶玉挨打后,薛寶釵托著治療棒瘡的丸藥來看望寶玉,第一回忍不住流露出無限的愛意,說了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她還是不大理解寶玉,寶玉挨打,其實跟她平日勸說寶玉讀書上進什么的并無直接關系。林黛玉畢竟最知寶玉之心,她對寶玉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她知道寶玉喜歡跟那些社會邊緣人交往,這時寶玉就長嘆一聲,說你放心,別說這樣的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愿意的!這句話我以為非常非常重要。
在說到賈寶玉關愛青春女性之前,我花了這么多力氣來分析他對男性中的社會邊緣人的特殊感情,我以為是必要的。這也是許多讀者往往忽略掉的一部分內(nèi)容。有些讀者對這樣的問題感興趣,就是賈寶玉跟秦鐘、蔣玉菡、柳湘蓮這些人,有沒有同性戀關系?從同性戀角度來分析賈寶玉跟這些人,特別是跟秦鐘的密切關系,也不失為一種可采用的學術角度,我不反對,而且,我的閱讀感受是他們之間確實有一些同性戀的味道。但我主要是從社會邊緣人這樣的角度來理解他們的,他們都屬于正邪二氣搏擊掀發(fā)后賦予稟性的那一類人。曹雪芹通過對賈寶玉和這些人物的描寫,提醒我們注意人類中的這一批異類,他號召我們理解、諒解、容納甚至肯定他們的獨特存在價值,這是非常高層次的思想。這種思想在二百多年前就如此鮮明地被提出來,構(gòu)成了我們中華文化、中華文明當中的一個耀眼的光斑。
當然,賈寶玉給讀者最深刻的印象,還是他對待青春女性的那種特殊情懷,他所發(fā)表的那個宣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種情懷,跟上面所分析出的他對社會邊緣人的看重,是相通的。因為當時那樣的封建社會,是一個男權(quán)社會,婦女整個兒是被壓抑,處在男權(quán)社會邊緣的。但是,賈寶玉的“女兒水為骨肉”的觀念,是把那個社會里的女性,又加以細致劃分的。例如第五十九回,怡紅院的二等丫頭春燕跟鶯兒說,寶玉說過那樣的話,他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珠寶,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老珠子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有的讀者很皮毛地理解,說寶玉是嫌女人越老越?jīng)]有姿色。也許有這樣的因素在里頭,但寶玉的這一觀點的核心,是他痛恨那個男權(quán)社會的主流觀念。青春女性在那個時代,處在社會最邊緣,她們被禁錮在深閨里,輕易不許邁出二門、大門,但也正因為如此,她們相對來說較少受到政治污染,靈魂也就如水清爽。曹雪芹在全書楔子里更是直接寫出了他的觀點,他說,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又說,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并使其泯滅也。他刻畫出一個賈寶玉,通過寶玉對閨閣中青春女性的欣賞、呵護,來體現(xiàn)他這樣一種情懷。
閨中女兒,青春易逝,而且到了一定年齡,父母就要包辦婚姻,安排她們出嫁。一嫁了人,就難免被熱衷仕途經(jīng)濟的丈夫同化,即使是那些丫頭出身的嫁了人的仆婦,參與了貴族府第的管理,也就開始變質(zhì)。在第七十七回,寶玉目睹周瑞家的往外帶司棋,兇神惡煞,說如今可以動手打司棋了,寶玉恨得只瞪著她們,看已遠去,才指著周瑞家的背影憤恨地說:“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他說奇怪,其實他心里還是明白的,并不奇怪。這時書里又緊接著寫,守園門的婆子聽了好笑,就問他,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就想再問他,說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有意思的是,寫到這里,曹雪芹并沒有接著寫她們究竟問的是什么,以及寶玉怎么回答,反而是用另一個更具緊張氣氛的情節(jié),將之截斷了。不知道紅迷朋友們琢磨過沒有,婆子們是覺得還有一句寶玉說的什么話糊涂不解,想再問個明白?
其實,守園門的婆子想問的話,可以從第七十一回里得到消息。在那一回里,賈母過生日,親戚里來了四姐兒和喜鸞,這是兩個小姑娘,她們聽見尤氏說寶玉: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后事也不慮;寶玉怎么回答的呢,他說,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于是大家就笑寶玉呆傻,李紈笑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里,難道姊妹們都不出門的?這里“出門”就是出嫁的意思。喜鸞后來就很天真地搭話,說二哥哥,等這里的姐姐們都出了閣,我來跟你做伴。李紈她們又笑她,說難道你將來就不出門?而上面說的那些守園的婆子想問寶玉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問題:難道閨中女兒永不出嫁?
閨中的女兒,到頭來要出門,出閣,出嫁,嫁了男人,就會沾染男人濁氣。怎么個濁氣?官場上爭權(quán)奪利,商場上爭錢奪利,名利場上爭名奪利。于是這些女兒就變質(zhì)了,變成死珠子、魚眼睛了。賈寶玉希望女兒們青春永駐,永不嫁人,永不被污染,永遠清爽,這實際上是辦不到的,但他就那么固執(zhí)地追求,追求永開不敗的花朵,永遠新鮮芬芳的花朵。
這種追求,最后的結(jié)果肯定是破滅。但是在破滅之前,寶玉就抓緊一切機會,來欣賞、呵護青春花朵,來為她們服務、效勞,甘愿為她們犧牲,化灰、化煙也在所不惜。賈寶玉對青春女性的膜拜,其實也就是曹雪芹對青春女性的膜拜,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里,這實在是驚世駭俗的。就是擱到今天,放在全球視野,從整個人類的角度來說,這種特別看重青春女性生命價值的觀點,也是很新穎的,對不對?
有紅迷朋友跟我討論,說王熙鳳和李紈也都是嫁了人的,寶玉不是也跟她們很好嗎?不是把她們和黛、釵、湘、迎、探、惜一視同仁嗎?——她們在寶玉眼里,跟別的“嫁了漢子”的婦人相比,可能確屬例外。但是,你仔細讀,就會發(fā)現(xiàn),他是寫出了王熙鳳嫁了人當了家,手中有了權(quán)力,就失去純潔變得污濁的一面的,他贊賞她的才能,卻揭露、批判了她的恃才胡為。李紈,有紅學家認為是曹雪芹筆下一個沒有缺點的人物,其實大不然,關于她的缺點問題,我將在后面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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