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五講 賈寶玉人格之謎(上).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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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賈寶玉跟黛、釵、湘等主子姊妹們那么好,即使從最世俗的角度去看,也不難解釋,而他的令人納悶之處,在第七十八回里,被賈母點出來了。記得賈母怎么說的嗎?她說,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擔心,每每地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情了,所以愛親近她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寶玉跟丫頭們好,賈母難懂,你懂不懂?
曹雪芹通過一個仙人,解釋了賈寶玉的這種情懷。那仙人是誰?就是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她提出了一個概念,解釋了寶玉的特殊人格心性。
這個概念,就是“意淫”。
“意淫”這個曹雪芹創造的語匯,因為里面有一個“淫”字,歷來被人誤讀誤解。現在有的人寫文章,把它當成一個絕對貶義的詞匯,理解成“在意識里猥褻”,甚至“在意識里跟看中的人性交”那樣的含義,說誰“意淫”,就是批評誰心思不正,下流墮落。這樣理解“意淫”,絕對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這個概念是曹雪芹通過警幻仙姑,在第五回快結束時,很鄭重地提出來的。建議大家再細讀相關的那些文字。
警幻仙姑跟賈寶玉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這當然把賈寶玉嚇一大跳,寶玉就忙道饒,說自己因為不愛讀書,已經被家長責備,豈敢再冒“淫”字,自己年紀小,不知道“淫”字為何物。這時警幻仙姑就給“意淫”下了定義,她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那么賈寶玉呢,她認為他不是這樣的,而是脫俗的,是超越皮膚濫淫的,她說,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也就是仙界眾仙姑們——把這種癡情,推之為意淫。“推之”就是推崇為,充分地肯定為,可見“意淫”在這里被確定為一個正面的概念,一個不是一般俗人所能具有的品質,是賈寶玉天分里、人格里,一個非常值得推崇的優點。那么,對青春女性不存皮膚濫淫之想,沒有輕薄猥褻的心理,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態度呢?警幻仙姑進一步說,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確實,這兩個字眼,我在這里引用,都有心理障礙,畢竟有些聽我講座,讀我文章的,還是些少男少女啊,現在我卻告訴大家,這兩個字眼,竟然是個正面的概念,在曹雪芹筆下,它是個褒義詞,我也擔心會有人認為我心術不正,誤人子弟,嘲謗睚眥。但是,畢竟曹雪芹就是這么個意思。你看他后面寫賈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兩次被王熙鳳耍弄,還不死心,后來得到風月寶鑒,人家跟他說一定要反照,他非要正照,跑到鏡子里去皮膚濫淫,最后死掉——他那個正照風月寶鑒的意識行為,曹雪芹使用了“意淫”的字眼嗎?你去細翻翻,細查查,各種版本都查查,沒有。曹雪芹的“意淫”不是那樣的意思,你怎么能誤讀誤引,非用這兩個字來表達類似賈瑞那樣的意識行為呢?
盡管“意淫”這兩個字有一定的敏感性,但是要把曹雪芹塑造的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讀懂讀通,這個字眼是繞不過去的。
第五回最后,就在警幻仙姑提出了“意淫”這個概念后,她就把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介紹給了賈寶玉,使他初嘗男歡女愛的滋味。有的年輕讀者對這一筆很不理解,說這不是流氓教唆嗎?我個人認為,曹雪芹安排這樣一筆,是有其用意的,他通過這樣的夢中經歷,傳達給讀者一個明確的信息,就是賈寶玉這個男子,在故事發展到那個階段的時候,他的心性都成熟了。這一筆非常重要。否則,會有人對以后他在女兒群里廝混產生另樣的理解,比如賈母因為參不透他為什么跟丫頭們那樣好,就一度懷疑他是不是男兒身、女兒性,用今天的術語來說,就是他是否是個雙性人?有位紅迷朋友就跟我說,因為是私下里討論,他很坦率,不避諱,他就說,也許是被某些繪畫、戲曲、影視里頭的賈寶玉造型影響,特別是不少戲劇影視,總讓女演員來扮演賈寶玉,這就讓他總覺得賈寶玉不像個男人,有些女里女氣。或者說他也許是個中性人,要么是雙性人,他跟那些小姐、丫頭們在一起,似乎沒有什么性別意識。因此,說賈寶玉對待女性的觀念態度如何具有進步性、超前性,他不大贊同。他認為,可能賈寶玉自己在性別認同上有偏差,所以跟青春女性混在一起時,誤以為大家是一回事兒。
曹雪芹可能是生怕讀者誤會,他還特意寫了寶玉夢遺,緊跟著又寫他和襲人偷試云雨情,就是要告訴讀者,盡管寶玉還小,但他是個正牌男人,生理上健康,發育正常。這個前提是非常要緊的。否則,意淫可能要被誤解為他性無能,因此只能在意識里去淫亂。
脂硯齋在批語里把警幻仙姑提出的概念進一步簡化,她說,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體貼”二字,故為“意淫”。也就是說,寶玉的這個人格特點,其實就是對青春女性格外體貼,全身心地體貼。
小說里寫寶玉對青春女性的全身心體貼,例子太多,最突出的,是第四十四回中的“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和第六十二回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這兩段故事大家很熟悉,我不必再講述一遍。我只是提醒大家,要注意曹雪芹除了寫賈寶玉親自為平兒拈取玉簪花棒等化妝品,剪鮮花為她簪在鬢上,又為她熨衣、洗帕等等行為,還特別寫到他的心理活動,說他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而平兒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些俗蠢拙物,深為恨怨,沒想到一場風波以后,竟能在平兒前稍盡片心,這讓他心內怡然自得,歪在床上,越想越欣慰。這些想法,也許還比較膚淺,下面他接著想,就想到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脂粉——作養在這里是像培養花兒般那么去呵護的意思;又想到平兒并無父母兄弟,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也真不容易,想到這里,不覺灑然淚下,趁別人不注意,他索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這就是寶玉的“意淫”,也就是脂硯齋換的那個我們更能接受的說法,“體貼”。這種情懷的具體呈現,里面哪有絲毫皮膚濫淫的邪意,哪有正照風月寶鑒的下流心思,這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極度尊重與關懷。尤其是,賈寶玉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他不是不懂得性,不是性無能,可是面對平兒這樣一個聰明清俊的美麗姑娘,他所思所想所嘆所傷,卻是這樣一些內容,這樣的人格品質,難道不是純潔高尚的嗎?
香菱換裙那段情節,你也應該特別注意曹雪芹對寶玉的心理描寫。他寫寶玉低頭心下暗想,可惜這么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了這個霸王。又想,上日平兒的事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所謂意外,就是他平日一直存有對這兩位青春女性的愛惜之心,只是沒有機會充分表達出來罷了,而兩個偶然的情況,竟然使他能像完成行為藝術的創作一樣,使他的這種心情在兩位女兒面前,有了一次充分而圓滿的宣泄。
當然,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是一個具有復雜性的、血肉豐滿鮮活的藝術形象。書中有一回集中展現了賈寶玉人格的五個層面,而且寫得那么自然流暢而又跌宕起伏,我個人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那么,你無妨猜猜,我說的是哪一回?
但愿我們不謀而合。下一講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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