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上)-龍應臺.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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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今天的《在文學館聽講座》,我為大家請來的是著名華人作家龍應臺先生,大家鼓掌歡迎,請龍先生上場。
中國入世以后,“全球化”成了一個特別時髦的詞,似乎我們生活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全球化”了?!叭蚧笔且话央p刃劍嗎?它將帶給我們什么?文化人做何思考?今天我們請龍應臺先生為我們演講《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大家歡迎。
龍應臺:在準備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自己在思考說,在我自己的生活里頭,到底“全球化”到什么樣一個程度?所以開始,我想跟諸位分享一下我的二十四個小時的生活內容。如果說我的這個二十四小時的生活內容,跟你們的目前還有點不一樣的話,別緊張,很快的你們的就會跟我的一樣了。這是時間的問題,因為全球化它打進來的速度非常非常快。我自己的生活里,到底“全球化”到了什么程度?我想到早上的時候,我吃早點,第一個呢,通常不太會是稀飯、油條、燒餅,通常就是牛奶面包,然后就是涂奶油,或者是果醬。那你面臨的選擇就是說,在旅館里頭的話,就是所謂的歐式的早點,它比美式的早點要清淡一點,因為美式的早點還要加上兩個雞蛋還有香腸和肉片。但是基本上眼睛打開來,早上醒來,比較是歐式的早點。如果說不是在家里吃早點的話,你到外面去,可能是進入一個咖啡館。在家里的餐廳里頭,坐下來吃早點的時候,你就看報紙,我通??磶追輬蠹?。先看當地的報紙,當我在臺北的時候,我看《中國時報》、《聯合報》、《自由時報》當地的報紙。再加上就是《國際先鋒論壇報》,再加上有可能是看《亞洲華爾街日報》。如果說在德國的話,還加上當地的報紙,就是德文的報紙?,F在我在香港了,早上會看香港本地的報紙,但是一定會加上《國際先鋒論壇報》,一定會加上《亞洲華爾街日報》,那么聽新聞的話或者是聽CNN,或者是看CNN,要不然就是聽BBC。一方面在物質的糧食上,已經相當地西化,如果是精神的糧食上,已經是看有美國的,或者是英國的,或者是德文的報紙,給你的信息。我進到我的浴室,早上要沖涼,洗頭發的時候,你會看到那個洗發精的品牌,幾乎是你不可避免地放在你浴室里,洗頭洗發精的品牌也是國際通行的品牌。如果我要去拖地的時候,我自己的地板,我發現我用的那個拖地板的不管是打蠟的,或是清潔劑的那個品牌,是美國的品牌。你用了廁所之后的衛生紙,也是美國的品牌。不管我是在香港,我是在臺北,或者我是在柏林,或者是在紐約,全部都是同一個品牌。
那接下來你要梳頭發,要化妝一下吧。你發現你的化妝品,更是,不是法國的,就是德國的,就是英國的,或者就是美國的品牌。那再多呢,也許你會有資生堂就是日本的品牌,也是。不管你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你用的品牌是一樣的。衣服呢,你穿上的衣服,我比較特別,因為我從來不穿名牌,對于品牌實在也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但是在我大多數的朋友里頭,他賣衣服,他穿什么衣服,他是非常有品牌概念的。這個品牌也是一樣,是全球的,同樣的一個品牌。不管你在世界上哪一個城市。所以這樣一路走來,食跟衣,接下來是住了。住跟行,住的話,我在紐約住,或者是在柏林、在法蘭克福、在香港、在臺北,住的房子沒有任何差別,全部都是公寓式的。出門了,行,坐車。坐車跟你用化妝品一樣,完全都是品牌,全世界一樣的。好,食衣住行。再下來是育、樂。育的話,是教育跟文化。那假定在這24小時之中,在下午三點鐘,我到當代藝術館去看一個新的展覽,它可能是當代藝術。那么很有可能在臺北當代藝術館里頭展覽的作品,是幾個臺灣的藝術家,他剛剛在譬如說,最有權威性的威尼斯的藝術展所展出的成品。那走進去看當代藝術的話,你如果不熟悉當代藝術,會有很多人說,我不懂什么叫當代藝術。你去看他表現的東西,比如說幾塊磚頭放在這兒,然后上面有一些輪胎,你看不懂的。從現在的生活里頭取材的東西放在那兒,你在臺北這個地方,所看到當代藝術的展覽的形式跟內容,跟我到北京或者到上海,或者是到香港,或者到威尼斯,所看的當代藝術的展覽的內容跟它的表現的方式,跟它的表現的語言,也是全球化的,一樣的。
到了晚上上床之前,我想喝一杯酒的話,那你喝的什么酒呢?你除非是喝中國的酒。但是如果你是喝所謂的洋酒的話,那個品牌全球都一樣,不管你在哪一城市。如果說我睡不著,想要吃一顆安眠藥。我發現,你幾乎跟紐約的朋友通電話的話,你可以有這樣的對話,你吃什么安眠藥,我吃什么安眠藥,結果是一樣的安眠藥,全球一致。頭疼的時候,你吃什么治頭疼的藥?大概是全球一致。
如果說我去一個美發店去洗頭發,我會發現說,它給你的那個洗發水的品牌,各種各樣調理你的頭發的品牌,是跟西方一模一樣的。然后他把一些雜志放在你桌上,鏡子前面讓你看,這些雜志多半是婦女雜志,那這些婦女雜志更有意思了。有各種各樣女性雜志,那么要不然就是法國的雜志,還有德文的婦女雜志,全部是中文的面貌。還有更多的日本的雜志,你讀的雜志也是全球連鎖,那里頭的內容就代表著它那個文化,想要輸出來的這個文化的價值。
如果在80前,或者100年前,在梁啟超那個時代或者再晚一點,胡適之那個時代。他們的知識分子談的還是所謂的西學東漸。“漸”那個字是逐漸,你用西學東漸這個字的意思,可見在當時中國人的生活里頭,對西方的影響還是剛剛碰到你的表面。那個時候還是在講抽象的思想已經到了你的門口,然后你面臨的決定是我要敞開門來,讓它全部進來呢?還是說我敞開一條小小的縫,讓某些東西進來?所以在80年前,100年前的時候,在這個地方的知識分子,他面臨的是那樣的一個抉擇。但是,你看物換星移,到了80年,100年之后的今天,已經變成我剛剛描述的那一個生活狀態。所以它已經不是一個西學東漸的那個階段,它早就已經從大門、從窗子、從地下水道、從門縫里頭全面地進入。它已經從純粹的思想跟抽象的理論那個層次,已經深入滲透到變成你生活里頭,你呼吸的,你眼睛看到的,眼睛一睜開來的世界,滲透到你的最具體的生活內容跟細節之中了,這是我們的生活狀況。
那你說,這個全球化,到底是什么東西代表全球啊?這個詞其實是蠻有問題的。因為,所謂全球化的意思是說,從哪里往哪個方向滲透,滲透到我們的生活細節里來的,是印度的影響嗎?我剛剛描述的24小時里頭,我看不出有任何印度來的影響,或者說來自埃及跟希臘的古文明,甚至于說你說以色列、阿拉伯文化那邊的影響嗎?在我剛剛描述的24個小時里頭也沒有,仔細去看那個24小時里頭的全球化滲透的程度,其實99.9%是西方的影響,是西化。所以對我們東方人而言,其實全球化它跟西化之間有相當高程度的等號可以劃在那兒。
然后你再細看西化的內容,你譬如說就講物質的品牌而言吧,其中又有非常高的比例,恐怕80%以上它是美化,是美國來的東西。所以對我們而言呢,這個24小時被全球化的內涵里頭,有高比例的其實是被美化的那個過程,美國化。它不只是物質面,它同時是精神面,它不只是技術,它更是文化的內容跟它的價值觀。那么為什么會這樣呢?在20世紀這個工業化跟商業化的發展里頭,所有的東西,幾乎沒有任何的例外,所有的東西都是商品,文化它當然是商品。你就是最抽象,最困難的哲學思想,它其實都是透過商業的方式在傳播。那文化成為商品的時候,它就不是簡單的只是一個洗發精來洗你的頭發,它影響你的價值觀。
最有意思的,當然說最明顯的像《國際先鋒論壇報》,你看像《國際先鋒論壇報》它里頭它對于時事的評論,不管是你評論美伊的戰事,或者你評論非洲哪一個政權鬧政變的事情,或者是你評論歐洲跟美國之間的吵架,文化價值觀的辯論,它這個報紙總是它在報道的同時,它傳遞的是它的價值結構。當我們在常年地讀這個報紙的時候,我們當然逐漸地漸進,西學東漸,我們逐漸地是被它們那個價值滲透的。更明顯的例子大家知道,是CNN這樣的報道,它鏡頭給你看,但是這個鏡頭是如何地選取,也是它一個價值觀就過來了。那么最有趣的,不要說是對知識分子,對一般的平民,我相當地注意到,現在的女性雜志的興起,德國的、英國的、法國的、瑞典的女性的雜志或者日本的女性雜志,進到我們華語世界來,我心里覺得很困惑。很有意思的是說,你不要看這些女性雜志它是教你怎么弄你的發型,你的臉是瘦的臉,要用什么樣的顏色化妝品,才會看起來什么樣。它不只是在幫你下定義,就是什么叫做美,這個還是表面上的。它其實里頭包含著很多更深層的東西,比如說婦女雜志里頭,它一定會告訴你,當你跟你的丈夫婚姻出現了裂痕的時候,你如何處理,它在教你兩性的關系。然后婆媳之間出了問題的時候,它告訴你說你應該怎么樣處理。它也在告訴你說,你跟你的女兒,你如何教育你的下一代,它也在告訴你女性的自我教育。女性到底是應該是非常獨立的,妹妹大膽地往西走,大踏步走過去,還是說你要如何地去蠱惑男人,讓他為你活一輩子,或者馭夫術。也就是說它也在教你女性的自我教育,跟自我的定位,那這些問題,都是很深層的文化的問題。
一個西方的雜志,在西方的社會的沒落里頭,女性的定位跟女性的價值觀,還有女性的人際關系,婆媳的母女的母子的夫妻的這種關系,是在文化人倫里頭,每一個社會是非常非常不一樣的。當這些西方的女性的雜志大量地進入,然后讓一般平民老百姓,他在洗頭發的時候就邊看這些雜志,它到底帶進來什么東西?這個在接受的這一端,在頭發上滿滿是泡沫,然后在讀這些東西的人,他心里到底認識到多少?他在接受什么東西?他知不知道他這里在接受所謂的全球化的過程,我覺得這個非常有意思,尤其是女性雜志的文化商品的進入。
所以在這樣的食、衣、住、行、育、樂,24個小時,完全在這一個全球化的輪子里頭的時候,偶爾我會被提醒。有一個電話打來,是跟全球化不太一樣的,那個步調不太一樣。就是說我有時候會接到譬如說德國的某一個報紙,副刊編輯打電話來說,龍應臺你可不可以針對什么事件寫一篇你的觀點的文章,因為我們不希望總是西方觀點,我希望你寫一篇文章讓我們有你的觀點。因為你的觀點會是一個不一樣的觀點。那這個時候我就會被提醒說,在所有全部都是要把我同化的過程里頭,有一個需求是希望有不一樣的東西在那里。那這個時候就會產生一個問題出來,如果說龍應臺她這個人一天24小時都在那個“同”里頭,從洗發精到安眠藥都是同一個品牌。我憑什么會有一個不同的觀點?我那個不同的觀點從哪里來?如果有一個在英語的環境中長大一個紐約的知識分子,作家,跟我同樣的年歲,1952年出生的。在大學里教書,寫文章的這個作家,跟龍應臺之間,他的生活內容,他讀的東西都完全一樣的時候,憑什么我會有一個不同的觀點呢?這個觀點從哪兒來?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這個編輯他為什么會需要一個不同的觀點?他的報紙如果沒有龍應臺的觀點會怎么樣?那有了龍應臺的觀點會達到什么目的?好,我現在先丟出這個問題大家思考一下。換句話說,在我描述了全球化如此滲透到最里頭,最核心的這個程度的時候,我們對于全球化這個現象,而且我剛剛講,最開始講,如果今天在座的朋友們覺得你的生活還沒有到那個程度,我確信那只是時間的問題,而且那個速度可能是用幾何倍速在加速的。
如果是它的趨勢跟它的方向是這樣的話,而且它是必然發生的話,那么我們對于全球化到底應該采取什么樣的一個態度?你是要敞開大門歡迎它,進來滲透吧,我正需要,或者是說你對它要用一種抵抗呢?或者說你歡迎的同時心里要有戒備呢?到底應該以什么樣的態度來看這個席卷全球的一個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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