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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節:于江
“牽衿”,“號咷”,“伏床悲啼”,各種嬌啼之態寫盡。竇旭帶公主遷入自己茅屋,自謙“慚無金屋”,公主反而認為比自家宮殿大得多--人世不管多簡陋的房屋,總比蜂巢大得多--公主進一步要求竇旭照顧父母,好像人世間出嫁的女兒要求女婿照顧娘家人……一切都像極了人世間人與人的關系。
這時,夢境突然跟現實聯系起來,竇旭在公主啼聲中夢醒,“而耳畔啼聲,嚶嚶未絕。審聽之,殊非人聲,乃蜂子二三頭,飛鳴枕上”。嬌婉的公主變成了嚶嚶啼鳴的蜜蜂,桂府變成舊圃中的蜂房,國王、學士均不復存在,變成了絡繹不絕的群蜂。那威脅著桂府安全的、“頭如山岳,目等江海”的千丈長巨蛇呢?不過是丈許蛇。蜜蜂就是蜜蜂,不是什么公主,桂府國王因國祚將覆遷都,變成群蜂移巢,“蜂入生家,滋息更盛,亦無他異”。人而物驟變,快速利落,作者像魔術大師,眨眼間,紙變飛鳥,活人切兩半兒,人們深深驚詫之際,幕布垂下,留下無限回味讓人琢磨。
《蓮花公主》寫夢,筆法多變,排場不一。處處圍繞竇旭的心理感受,寫得玲瓏剔透,為描寫夢境之翹楚。
第一次夢,寫竇旭完全不知是夢的心境。他初見蓮花公主:“神情搖動,木坐凝思”,既是為公主的美色所迷惑,又對自己何以邂逅美色而不知所以然。王者勸飲時,他“目竟罔睹”,乃魂魄隨蓮花而去。王有許婚意,又稱“自慚不類”,竇旭“悵然若癡,即又不聞”,視聽皆迷,其神情活現。而“不聞”的結果又使他對“不類”而難通婚全然沒有思想準備,不能馬上反駁。近坐者說他“王揖君未見,王言君未聞耶”?用旁觀者的口,畫出竇旭魂不守舍的姿態,仍然是寫他的著迷心理。竇因在王者面前失態,羞愧之極,錯過了結親機會。歸途中,內官提醒:“適王謂可匹敵,似欲附為婚姻,何默不一言?”竇旭頓足而悔,步步追恨而出夢。這段夢境描寫,完全是現實生活中青年男子驟遇高貴女性時,既癡迷、留戀,又自慚非匹的心情,真實細膩,委曲婉轉。繼寫竇旭“冀舊夢可以復尋”。夢境豈有求續之理?多么天真而癡迷!
但竇旭第一次夢中遇到的王者埋下了續夢之根:“若煩縈念,更當再邀。”竇旭果然再次進入“桂府”且與公主結婚。婚禮場面隆重而排場:“俄見數十宮女,擁公主出。以紅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qú)毹(shū),與生交拜成禮。”此時的竇旭,娶了如花美眷,住進溫情宮殿,樂極而以為是在夢中:“有卿在目,真使人樂而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夢耳。”此語貼合竇旭求夢得夢的心理。本來懷疑是夢,明明也正是夢,公主偏偏駁斥:“明明妾與君,那得是夢?”妙問巧答。竇旭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夢中,戲為公主化妝,用帶子量公主的腰圍、用手掌量其腳的大小……以對美人的實際體驗證明非夢。這些緣幻生情的描寫,作者似不用心,讀罷掩卷而思,才知其寫夢、尋夢、悟夢,認夢非夢,一層層,一件件,都寫得韻美而語雋。跟《蓮花公主》類似的寫夢名作,還有《鳳陽士人》,都學唐傳奇,又別于唐傳奇。
鳳陽士人
托夢為文抒孤憤
《絳妃》也是寫夢,蒲松齡卻鄭重其事、清清楚楚地寫明時間(癸亥年即康熙二十年公元1683年)、地點(綽然堂)、人物(余,即蒲松齡自己)。在這個夢境里,花神要“背城借一”向“封家婢子”(風神)宣戰,“余”文思泉涌,寫成一篇《討風神檄》。情節簡單之至,大量篇幅是代絳妃捉刀的檄文。
絳妃(花神)
絳妃《討風神檄》,稱封氏“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類含沙”。檄文洋洋灑灑,以形象筆法寫風的歷史,風的肆虐,巧妙運用虞帝、宋玉、劉邦、漢武故事,說明“風”如何邀帝王之寵撈取資本起家,日漸放縱肆暴。以一系列典故,寫風的狂妄無比和暴虐之甚,如用《秋聲賦》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控訴風持貪狠之逆氣,使群花朝榮夕悴,備受荼毒,號召“興草木之兵”,“洗千年粉黛之冤”,“銷萬古風流之恨”。
這位義憤填膺欲“殲爾豪強”的絳妃是何許人?應該屬于哪個花妖門類?這駱賓王式的檄文,是否僅僅在于逞才肆筆,抬文士身份,成得意文章?
非也。檄文者,是蒲松齡又訴創作苦衷的《聊齋自志》也。檄文處處寫風,無一字不寫風,卻又處處寫世,無一處不寫世。風者為誰?惡勢力也,官虎吏狼也。難道不是嗎?是什么像風吹落葉一樣將蒲松齡出將入相、造福黎民的理想吹得煙消云散?是那個號稱“盛世”的魍魎世界。是什么把本應為民造福的官吏變成狼貪虎猛、虛肚鬼王?是那個把讀書人一網打盡的科舉制度。是什么把蒲松齡珍愛的人間至情--父慈子孝、夫婦和美、朋友相歡--變成了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烏眼雞?是那些口頭上標榜仁義廉恥、骨子里男盜女娼的大人先生。絳妃,非花神,非倩女,蒲松齡自謂也。
美國著名哲學家羅伊斯在《近代哲學精神》一書中有句名言:“全部哲學就在于了解我是誰,我是什么,以及更深邃的自我是誰。”他進一步闡述:“這個真實的自我是無限的,無涯的,浪漫的,神圣的,只有詩人和其他的各種天才能在夢境中把握它。”《絳妃》是蒲松齡天才的自我分析,浪漫的自我表現,神圣的自我寄托。這夢,才寫得激情滿紙,情文并茂。
小人得志黃粱夢
沈既濟《枕中記》(又名《呂翁》)寫衣衫破敗的邯鄲盧生對道士呂翁表露“生世不諧,困如是”的煩惱:“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道士授青瓷枕讓其入夢,盧生夢中經歷宦場沉浮,官至宰相,80歲在富貴榮耀中死去。盧生夢醒,感嘆:“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放棄了求功名欲望。盧生官場得意時被人陷害下獄,向往“衣短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的平民生活而不得,是著名細節。
蒲松齡《續黃粱》“異史氏曰”提出《續黃粱》可跟《枕中記》媲美:“福善禍淫,天之常道。聞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盡瘁可知矣。是時,方寸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然而夢固為妄,想亦非真 。彼以虛作,神以幻報。黃粱將熟,此夢在所必有,當以附之'邯鄲'之后。”
《枕中記》的主人公,即使不是賢相、名相,至少不是壞人。縱然高官厚祿、奢蕩佚樂,卻未糟害百姓、為患社稷。《續黃粱》里的曾某卻是地地道道的壞蛋。他的夢中劣行又由現實個性生發而來,也就是說:小說夢幻的情節史是現實人物性格發展史。小說開頭寫曾某剛剛中舉,跟二三新貴游覽問卜,星者見其志得意滿、意氣洋洋而故意吹捧他。受恭維后曾某“搖箑(shà)微笑”,一副小人得志之態。接著問星者:“有蟒玉分否?”官迷心竅。星者煞有介事許以“二十年太平宰相”。于是“曾大悅,氣益高”,眾人湊趣,以宰相相賀。曾“心氣殊高”,立即封官許愿:“指同游曰:'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還沒做官就視公器為私物,連他家里的仆人都可帶兵做官,真是一人得志,雞犬升天。曾某僅是個舉人,能不能做官,能做多大的官,還都是未知數,離宰相更是差十萬八千里。但他的表現卻已可肯定,這樣的人做宰相,絕對不是黎民之福、社稷之福。
聊齋故事常有對狂妄者當頭棒喝的高人。曾某以“宰相”招搖過市時,有位“深目高鼻”、宛如域外人的高僧不瞅不睬 ,“偃蹇不為禮”,冷眼旁觀并決定給狂徒教訓:讓他入夢,瞬息間盡享宰相威福,然后再痛切感受惡相的慘烈下場。
《續黃粱》寫夢之妙,在于既像是真,又像是假;表層是真,深層是假;乍看是真,琢磨是假。寫夢之妙,還在于,夢境雖如萬花筒,卻與現實人物性格邏輯相符。《續黃粱》中的宰相,既沒有宰相常有的拯荒救溺、經綸在抱,也沒有宰相應有的雍容大度、氣宇軒昂。夢中宰相亮相倒很像京劇小丑登場:曾某見二中使捧天子手詔,請“太師決商國計”,“得意,疾趨入朝”。這“得意”,是窮人乍富的得意,是孝廉一步登天為太師的得意。“疾趨”描繪腦袋前傾、飛快小跑的形態,活畫出名曰“太師”者實在沐猴而冠、缺乏宰相應有的派頭。倘若真是太師,皇帝召喚是家常便飯,會寵辱無驚,坐著八抬大轎,前呼后擁,喝道入朝,下轎后再邁著四方步上金殿。決不會一聽皇帝有請,就受寵若驚、得意忘形,急急忙忙、顛顛地小跑入朝,宛如北京人挖苦的“翠白”(跑街)。接著,天子“溫語良久”,命三品之下官員由曾某說了算,并重加賞賜。曾某家居也今非昔比,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孝廉忽成宰相,似真非真、將信將疑,頗符合從現實漸入夢境的細微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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